門房阿貴便是其中之一。
他偷偷仰起臉來,瞥見柳映微浸滿血污的旗袍,瞳孔不由一縮,擱在褲縫邊的手不住地顫抖起來。
“老爺!”阿貴忍無可忍,“撲通”一聲跪在柳老爺的面前,“少爺再有錯,也是您的親生骨肉,您怎麼能這麼懲罰他呢?”
“你是個什麼東西,這里輪得到你說話?”柳老爺循聲望去,見開口替柳映微求情的是個粗鄙的門房,登時不屑地移開了視線,“我們柳家的家事,與你有什麼關系?”
言罷,抬手招呼身后杵著的下人:“給我拖下去!”
“老爺……老爺!”阿貴被拖走的時候還在喊,“少爺身子弱,禁不住打啊,您……您千萬不能……”
門房的喊叫聲漸遠。
柳老爺的手杖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儂厲害啦,”他怒火中燒,“哪能連門房都勾引?”
“……阿拉柳家的少爺,居然偷人偷到自家屋里頭了!真……真是……家門不幸!有辱門風!”
“老爺!”不等柳映微反駁,柳夫人就被柳老爺尖酸刻薄的質問激怒。
她挺直了腰背,兩年來第一次直面柳老爺的怒火:“阿拉映微伐偷人!”
“后頸上都有花紋了,還想要騙吾?!”柳老爺的手杖伴隨著怒斥,再次落在地上,“儂曉得伐?伊犯賤,害得阿拉柳家沒了同狄家的婚事!”
柳老爺想當然地認為,柳映微偷人的事若是被狄息野知道,這門婚事必定成不了,可他的話落在本就精神恍惚的柳映微耳朵里,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直將他強撐著的最后一絲希望擊潰。
柳映微雙膝一軟,若不是姆媽攙扶著,差點跌跪在地上。
他自言自語:“狄息野……狄息野也覺得吾偷人?”
柳映微反常地沒有掉眼淚,而是勾起唇角,露出了一個蒼白瘆人的微笑。
“狄息野……又勿要吾了?”他哭哭笑笑,“騙子,都是騙子!”
“映微?”柳夫人察覺到柳映微的反常,慌亂地按住他的肩膀,“映微!吾是儂姆媽……儂清醒一點呀!”
“姆媽。”柳映微的眼睛里短暫地閃過微光,繼而又滅了。
他其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強。
于柳映微而言,兩年前經受的打擊實在太大了,不單單是曾經的愛人生死不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狄息野去了德國,單純以為狄息野死了。
更是不受控制地成為了一個坤澤。
當了十多年的中庸,一朝有了雨露期,身子也沒以前健康,后頸還有代表著結契的花紋,換了旁人,怕是被打擊得整日以淚洗面,但柳映微不會。
他只會為了姆媽,撐起一副完美的假面,成為所有人期待的“柳少爺”。
可他心里的裂痕日復一日地加劇。
“儂勿要覺得狄息野還要儂!”柳老爺子見柳映微崩潰,非但沒有心生憐惜,反而嗤笑嘲諷,“伊特大家族額少爺,哪能要個偷人貨?”
“吾麼偷人……”刺耳的話宛若針尖,一下又一下地扎著柳映微的心房。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跪在地上,抱住了頭:“吾麼……麼有!”
可柳老爺根本不在乎柳映微的辯解。他拄著手杖來到柳映微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睨過去:“儂沒人要!”
“不!”這句話徹徹底底地突破了柳映微的防線。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想不想要做坤澤。
做一個身體脆弱,有雨露期,沒了乾元就會生不如死的坤澤。
憑什麼不給他選擇的機會,就要他成為坤澤?
憑什麼說有花紋的他沒人要?
若是人生如此,他還做什麼坤澤?!
柳映微慘叫著蜷縮在了地上,不顧姆媽的哭嚎,拼命地摳著傷痕累累的后頸:“吾勿做坤澤了……吾勿要做坤澤了!”
“映微!”眼瞧著柳映微當真要將后頸摳爛,柳夫人哭著攥住他的手,將他血淋淋的手指往自己掌心里按,“儂摳姆媽……摳姆媽呀!”
柳映微即便失去了理智也不會傷害柳夫人,幾番掙扎間,再次軟癱在地,被柳老爺用手杖狠狠地抽了幾下,而柳夫人為了護著他,也挨了幾下。
柳公館里徹底亂作了一團,哭嚎聲和痛呼聲在柳老爺中氣十足的咒罵聲中此起彼伏。
也正是在這時,風里稀稀拉拉地飄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
混亂的叫聲里夾雜著嗩吶聲,絲毫不見喜意,只透著森森鬼氣。
“老爺……老爺!”剛剛拖阿貴下去的下人滿頭大汗地跑進了公館,“狄家……狄家來人了!”
掄起手杖作勢要往柳映微身上砸的柳老爺一怔,繼而神情扭曲起來:“好哇!儂的事跡傳到狄息野額耳朵里,儂……儂要被退婚了!”
不等柳映微回應,下人就搶先哭喪著臉喊:“老爺,不是退婚……不是退婚!”
“啥額?”柳老爺兇狠地瞪過去。
“是……是迎親……”下人怕柳老爺不信,沖到窗戶邊,硬著頭皮將緊閉的暗紅色窗簾用力扯開——
嘩啦!
刺目的陽光晃花了柳映微的眼睛。
他呆呆地抬手,幾縷溫暖的光透過指縫,滴滴答答地落在了他的眼底。
柳映微的眼眶微熱,大腦一片空白,連下人和柳老爺說了什麼都沒聽見,整顆心都被委屈與不甘淹沒。
至于柳老爺呢?
柳老爺在瞧見公館外烏泱泱的一片紅色時,就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