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烏壓壓的云朵下,面色慘淡,飛揚的裙擺打著旋,露出藕荷般的、纖細的雙腿。
飯店的小郎在他身后撐起了傘,殷勤地問:“少爺,您家的汽車在哪兒等著呢?”
柳映微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過了許久,他干澀的唇再次張開:“不等了。”
柳映微說著小郎聽不明白的話:“我不等了。”
他不等連余哥了。
早就不該等了。兩年前,他被強行帶回柳家,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雨露期,也正是在那次雨露期之后,他不再是中庸,而是成為了一個命運完全無法由自己掌控的坤澤。
柳映微的第一次雨露期持續了小半個月。
他用了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細雨,時而清醒,時而迷茫,但無論何時,他都沒有忘記連余哥。
他想連余哥的擁抱,想連余哥哄人時帶著輕笑的情話,想連余哥若是知道他成了坤澤,該有多高興……
待能掙扎著起身了,柳映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白連余。
然而,他找到的卻是噩耗——短短小半個月,他曾經住過的石庫門物是人非。
昔日小屋早已在幫派斗爭中毀于一旦,零零散散幾座勉強能容身的院子成了賭坊。
更可怖的是,在那持續了不知多久的斗毆里,正正好有個姓白名連余的男子殞命。他的尸首早早掉進了黃浦江,被魚蝦分食了個一干二凈,連根骨頭都不剩了!
聽聞噩耗的柳映微一時經不住打擊,病倒在床上,足足燒了一周,等他再清醒,才發現,老天爺和他開了個玩笑,竟讓他成為了一個已經和乾元結契的坤澤。
而他的乾元已經死了。
…………
柳映微用了兩年,勉強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可老天爺死活不愿放過他,竟讓死去的白連余再次出現,還是以他的未婚夫的名義出現。
白連余,白連余……
白連余就是狄息野!
柳映微念及此,揪著手提包的手猛地使力,“刺啦”一聲扯斷了精致的包鏈。
晶瑩的玻璃珠在小郎的驚叫里掉落滿地,他尚未回神,肩膀后就傳來一陣巨力。
怒氣沖沖的柳老爺將柳映微推進了小汽車。
“狄家的二少爺看不上你,寧可去找小先生!”柳老爺后知后覺地羞惱起來,沒法對著狄息野發脾氣,便將怒火都發泄在了一言不發的柳映微身上,“要死了,你真是個悶葫蘆!怪不得狄家的二少爺不要你……你等著吧,明天報紙上絕對會寫,你是個沒人要的坤澤!”
“……丟死人了,真是丟死人了!”
柳老爺的眼里只有自己的顏面和柳家蒸蒸日上的生意:“沒了這樁婚事,我拿什麼和沈家比?罷了,改日我再去衙門里瞧瞧……我就不信了,衙門里那麼多貴人,難不成人人都看不上你?……實在不行,你就去給人做小吧!”
趴在車座上的柳映微肩膀隱隱作痛,禮帽因為慣性,歪斜在了頭發上,冰冷的流蘇毫不留情地敲打著眼皮,激起一串又一串徹骨的疼痛。
幾滴淚涌出眼眶,悄無聲息地跌在坤澤瘦削的手背上,比流蘇還要耀眼。
可是很快,微涼的風從窗戶灌進來,轉瞬吹干了柳映微流出來的淚。
他撐在車座上的手顫抖著握成了拳。
原來這就是他癡癡傻傻地念了兩年的連余哥。
原來他想了兩年的人……就是狄家風流成性,浪蕩不堪的二少爺。
柳映微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他在知道真相的這一刻,又隨著當年的連余哥死了一回。
柳老爺的謾罵沒能持續到柳公館,柳映微就發起了燒。
他迷迷糊糊地靠在靠墊上,額頭緊貼著冰涼的車窗玻璃,身上汗津津的發冷。
竟是病暈了。
柳映微這一病,可謂是驚天動地,不過一夜的工夫,全上海灘的人都在猜測,他與狄息野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倒是柳老爺,回到柳公館便重歸了冷靜。
他舍不得這樁能讓柳家平步青云的姻緣,沒將解除婚約之事登報,而是高調地給好些個想要納妾的高官去了請帖,以此暗中向狄老爺“喊話”——我家映微就算不嫁給你家的二少爺,也有人要!
柳老爺當真是不害臊,來柳家做客的好幾個高官,年紀比他自個兒都要大,柳映微嫁過去做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守活寡!
不過,柳家人如此高調行事,狄老爺反倒松了一口氣。
他曉得,柳老爺是演給他看呢!
這時候,就得給對方臺階下,誰叫他的兒子不爭氣,被未來的老丈人捉奸在床?
于是乎,柳老爺做東,鬧哄哄地攢了幾個飯局過后,狄老爺非但沒有因為外頭的流言蜚語疏遠柳家,反而親自送了好些補品到柳公館,指名道姓說是給柳映微的,讓他吃了,好好補身體。
有了臺階,柳老爺也就消停了。
他不再往柳公館里請年過半百的高官,也不在乎柳映微的身子,只歡歡喜喜地盤算著這樁婚事能給家里的生意帶來多少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