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老爺猛地一噎,扭開頭不去看他的眼睛,兀自氣惱道:“阿扎里,阿扎里,到處都是阿扎里……就因為滿上海都是阿扎里,你爹我的生意才會這麼難做!”
柳映微附和了幾句,見他爹轉移了話題,方才住了口。
等到了飯店門前,他爹更焦躁了,下車命人去給柳映微買屈臣氏汽水——也就是可樂。
“洋人的玩意。”柳老爺自己不喝,逼著柳映微拿著細窄的玻璃瓶,“狄家的二少爺會喜歡。”
柳映微眨巴眨巴眼睛,乖乖抱起了玻璃瓶。
他咬著吸管,喝了一點點,不是很習慣甜中帶苦的味兒,但見他爹說得認真,也就將瓶子拿著了。
“美專教你們洋文嗎?”只不過,柳老爺的心思不僅僅在汽水上,“你會說嗎?”
柳映微說道:“會說的。”
“那你見了狄家的二少爺,說洋文。”
柳映微無語至極:“爹,我學的那點洋文哪里拿得出手?再說了,狄家的二少爺去的是德國,我學的是英文呀。”
“那我送你去美專念書有什麼用?!”柳老爺子恨鐵不成鋼,還欲多說兩句,身邊的人上前提醒:“老爺,時間快到了。”
柳老爺堪堪住了口。他惡狠狠地瞪了柳映微一眼,似是嫌棄他不爭氣,繼而轉身,抹了抹頭發,理了理長衫,然后帶著一眾人,浩浩蕩蕩地進了飯店。
說起飯店,也是狄老爺訂的,叫禮查飯店,是全上海第一家,也是最著名的一家西商飯店。
現如今每到周末,禮查飯店都會放有聲電影,所以來的客人也都是趕時髦的有錢人。
飯店的小郎殷勤得體,穿著黑白相間的燕尾服,見了柳老爺一行人,湊上來問好:“老爺、少爺,先用些餅干吧。
”
他托著餐盤,恭敬地領著一行人往樓上走:“狄老爺也剛到不久呢。”
“甚好甚好。”柳老爺擺足了派頭,柳映微則將注意力放在了飯店的裝修上。
他從未來過禮查飯店,只知道沈清和和金世澤成婚時,在這里辦了盛大的婚宴,他頗有些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好奇心態。
禮查飯店的窗戶是復雜的拱窗,微弱的光穿過琉璃色的玻璃,將樓梯周圍灰撲撲的愛奧尼立柱照出一圈夢幻的色澤。
“這是舞廳,那是撲克廳。”小郎的話吸引了柳映微的注意力。
他不再看雕刻著愛神丘比特的立柱,轉而去看舞廳。
時間不對,舞池里空空蕩蕩,但是寬敞的舞池和蒙著紅布的鋼琴還是能讓人聯想到晚上賓客齊聚的盛況。
柳映微在學校學過交誼舞,難免心癢。
不過有外人在場,他不敢出聲,只悄悄打量他爹的神情。果不其然,柳老爺聽了小郎的話,滿面不可置信,完全不能接受未婚的坤澤和乾元摟在一起跳舞。
他怎麼能接受呢?
他連柳映微穿玻璃絲襪都要說嘴的呀!
但柳老爺也曉得,交誼舞是從洋人那里流傳來的,故而緊繃了神情,做出不屑一顧的模樣,實則心里發出好些難聽的評價,無法宣之于口。
柳映微念及此,心情莫名好轉,聽著汽水在玻璃瓶里丁零當啷地響,眼里的光也亮晶晶地閃爍起來。
他就是喜歡這些新式的東西,就好像一個壓抑得久了的人,面上瞧著再乖,內里也藏著一顆狂野的心臟。
走樓梯上到三樓,小郎止住了步伐,指著一間包間的門,笑瞇瞇地說:“老爺、少爺,就是這兒了。
”
“多謝。”柳老爺示意身后的下人遞上幾塊銀元算是小費,又特意給了柳映微一個警示的眼神,這才昂首挺胸地去推門。
狄老爺果然早到了。
兩個年過半百的人精一通寒暄,互相恭維了好半晌,好像才想到小輩似的,喜氣洋洋地望向柳映微。
狄老爺道:“來之前,我夫人就在我耳邊反反復復地念叨……她說柳家的小少爺相貌好,我還不信!”
“……柳老弟,你可別怪我這麼想啊!實在是好看的坤澤太多了,我沒當回事嘛。不過如今一見,我倒是發現夫人說得沒錯!貴公子好看,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見了,保準喜歡!”
柳映微拎著手包,溫溫和和地笑。
他垂著頭,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一些羞澀,心里想的卻是狄息野在哪兒。
那個自打回國就鬧出無數幺蛾子的狄家二少爺居然不在包間里。
仿佛是猜到了柳映微的心思,狄老爺話鋒一轉:“前些時日,我家的面粉廠出了些小事故,犬子一直為之操心。今日,我與他來得早,我見他略有些疲態,就讓他在隔間稍作休息了。”
狄老爺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暗示了狄息野并非游手好閑之輩,也為他先前缺席茶會找足了臺階。
柳老爺自然順勢而下:“原來如此,倒是我們映微誤會了。”
“……上次茶會,狄二少沒出現,他還當自己招人嫌呢!”
言罷,和狄老爺笑作一團。
他邊笑,還邊催促柳映微:“愣著做什麼?趕快給狄老爺問好!”
被點名的柳映微被迫上前一步,對著狄老爺行禮,柔聲喚了聲:“狄老爺。
”
“叫什麼老爺?叫伯父!”越是湊近,狄老爺越是滿意柳映微身上婉約的柔媚氣質,臉上的笑也帶上了真誠,“你我遲早是一家人,干脆叫我伯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