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著微風微微晃動的褲腿下露出了一小截被黑色襪子包裹的腳踝,而腳踝下,是冒著油光的皮鞋,再往下,則是幾片被踩得粉身碎骨的白色花瓣。
大概是花盆里剛盛開的白蘭花的。
又過了一會兒,狄息野打開了門。
他自顧自地理著衣衫,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一般,噙著得體的微笑,走下了樓。
“二少爺。”站在樓梯前的下人見了他,恭敬地遞上了面具。
這是現在流行的新花樣,茶會上半場,大家都戴著面具,喝盡興了,才露出真容。
但在狄息野眼中,把茶會搞得跟化裝舞會一樣,是不倫不類,一點意思都沒有。不過,他無意于觸姆媽的霉頭,挑眉翻弄著手里的面具,二話不說,就將其扣在了面上。
與此同時,走到狄宅前的柳映微也將冰冷的面具扣在了臉上。
和大世界粗制濫造的兔女郎面具不同,狄家的面具顯然花了大功夫,白色的底上畫滿了彩色的花紋,鏤空的眼睛邊還貼了顏色不同的羽毛。
華而不實,柳映微暗暗在心中評價。就像是這偌大的狄家宅院,仿的是洛可可式的設計,富麗堂皇,內部陳設卻又擺脫不了舊時的影子,就像是一個非要趕時髦的耄耋老人,穿著時下流行的西裝,抽的卻還是傷人傷己的福祿膏。
“少爺,還有客人沒到齊,您先喝點茶吧。”
雖說戴上了面具,機靈的下人卻早已記住了每位客人的衣著打扮。
柳映微被塞了一盞茉莉香片,手邊更是放了一品凱司令的栗子蛋糕。
他道了聲謝,坐在了靠窗的小桌前。
這時候屋里只有坤澤,互相熟悉的,大抵三三兩兩圍攏在一起說小話,沒有熟悉的呢,就如同柳映微,各自尋了椅子,吃著蛋糕,喝著茶水,也不算難熬。
柳映微喜歡吃甜食,就著茉莉香片,不一會兒就將栗子蛋糕吃了大半,他琢磨著再和下人要半品脫的牛奶,結果念頭剛起,就被驚呼聲打斷。
他循聲望向發出驚叫的坤澤,只見他們圍攏在一扇窗戶前,面露嫌惡。
柳映微也好奇地湊了過去,原是狄家門前又來了一撥客人。
只是這撥客人與大家族出來的坤澤不同。他們不坐汽車,也不打洋傘,穿得花枝招展,扭著水蛇般的細腰,鬧哄哄地走進了花園。
即便隔得老遠,柳映微的鼻腔間亦充斥了難聞的香水味。
“真是胡鬧!”一個穿著洋裝的女坤澤氣得渾身發抖,將精美的扇子摔在地上,“狄家的茶會上怎麼能……怎麼能……”
“……當我們是阿木林嗎?要不是狄家遞了請帖,我還不來呢!”
出身世家的女孩兒連罵人都不會,雙手叉在腰間,止不住地哆嗦。
其余的坤澤也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憤怒的神情,唯獨柳映微面無表情。他嘴上說著不在意,卻還是將報紙上有關狄家二少爺的新聞都看了一遍,如今這番局面,他也猜到了是誰的手筆。
所以,他其實是在座的所有坤澤中反應最大的。
柳映微被面具遮住的臉色先是蒼白似雪,很快又透出了病態的潮紅。他生理性反胃,仿佛有什麼濃烈的情緒在血管里翻江倒海,快要將他攪碎了。
柳映微趕在真的吐出來之前,倉皇地跑出了房間。
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群來路不明的坤澤身上,無人在意踉踉蹌蹌地離開的他,連匆忙奔走的下人們都沒有注意到他。
柳映微不知該慶幸還是無奈,伸手扶著墻勉強站穩。
他用手捂著心臟處,盡量不那麼夸張地喘著氣,又害怕情緒過于激動,后頸處的花紋浮現出來,于是拼命地咬住下唇,嘗到血腥味都不敢罷休,額角也就開始浮現出星星點點的冷汗。
原來這就是他以后的丈夫……
習慣了惡心的感覺,柳映微的大腦遲鈍地轉動起來。他一瞬間想到了很多——童年的石庫門,姆媽繡的用以還錢的繡品,種滿香樟樹的美專……
最后,他想起了這樁婚事是父親訂下的,板上釘釘,誰也改變不了。
他更想嘔吐了。
偏偏在柳映微最難受的時候,還有人惡劣地捉住了他冰涼的手腕。
那只手有力又蠻橫,仿佛一個生滿尖刺的陷阱夾,一旦咬住了獵物,就誓不松口。
他恍惚間,聽那人咬牙切齒道:“是你……我認得你手上的手釧。”
“……大世界那晚,是你!”
帶著氣惱的話鉆進柳映微的耳朵,如同細小的蚊蟲,嗡嗡作祟,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面色古怪地發出了一聲呻吟,然后不管不顧地揪住了面前的男人的衣領。
金貴的面料在柳映微的指間扭曲變形,短短幾秒鐘的死寂過后,他吐了對方一身。
狄息野其人,說不上人見人愛,但也絕對不討人嫌。
他的容貌隨了母親的明艷,只不過棱角更分明,沒有半分脂粉氣,攻擊力十足。
良好的出身,優越的容貌,注定了狄息野的身邊不缺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