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自去柳家退親,面粉廠的事也自此與大哥無關。”
“你個混賬——”
“息野。”
狄老爺子的怒斥被狄夫人淡漠的嗓音壓制了下去。
狄息野臉上的笑容出現了明顯的裂痕。
他藏在褲兜里的手再次攥緊:“娘,您也要逼我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嗎?”
“你的婚事決定了狄家的未來。”狄夫人端起桌上最后一個完好的茶碗,氣定神閑地吹去茶沫,“無論你心里是怎麼想的,我只要求你,不要叫我和你的父親丟臉。”
狄息野滿心的斗志隨著狄夫人的話逐漸冷卻,最后被風一吹,全化為了齏粉,而他身體里的血液也都好似隨著那句“不要叫我和你的父親丟臉”凝固了,變成一枚又一枚細長的針,在血管中橫沖直撞,最后將一顆心扎得千瘡百孔。
“好,隨便你們吧。”他默了許久,眼底閃過無數落寞與頹然。
“如此甚好。”狄夫人得了肯定的答復,施施然起身,“時候不早了,下午家里還要舉辦茶會,我先去禮佛。”
這是狄夫人嫁入狄家后養成的習慣,每日午后,花快一個小時的時間禮佛。
狄息野有時候覺得,狄夫人已經和佛龕里的佛像一樣無悲無喜,再也不在意凡塵俗世了。
也是,哪個娘親會在乎一個親手摳破后頸,已經成為瘋子的乾元兒子呢?
狄息野念及此,煩悶地垂眸,看也不看依舊跪在地上的狄登軒,扭頭就走。他心知,應下婚事,他爹就不會再管他,果不其然,身后很快就傳來了咒罵聲,而挨罵的人,重新變回了灰頭土臉的狄登軒。
狄息野回到臥房,房間里多了張熟面孔。
“二爺。”在大世界里給他帶消息的混混搓著手,局促地站在窗前,顯然是剛翻窗進來的。
“來了?”狄息野疲倦地關上房門,順手點燃了一支煙。猩紅的火光在他的薄唇間忽明忽滅,他的臉也在白茫茫的煙霧里沉浮。
混混沒有名字,只有一個道上的諢名,釘子。
釘子察言觀色的功夫不行,但也長了眼睛,隱約覺得狄息野的心情很糟糕,便試探地詢問:“二爺,狄老爺子沒把面粉廠的爛攤子交到你手里?”
“交了。”狄息野捏著鼻梁冷笑,“這麼大的事,他當然要我給他的寶貝大兒子背鍋。”
“那您——”
“叫你找的玻璃杯,找得如何了?”他不愿多說家里的事,轉而問,“茶會就在下午,別給我掉鏈子。”
釘子立時做保證:“那不能夠!二爺,我不僅給您找了一堆玻璃杯,連老舉都找了不少……對了,您要沒開苞的小先生嗎?我打白肉莊路過,那里頭的姆媽和我打包票,說新來的小先生美得不得了,比那些個電影明星都漂亮哩!”
“也是坤澤?”
“自然是坤澤。”
“那便好。”狄息野壓根不管釘子在哪里找的人,只想氣得那據說美若天仙的柳家小少爺主動退婚,“你去和白肉莊的姆媽說,小先生我狄息野要了……誰能氣跑柳家的那個坤澤少爺,我就替他贖身!”
釘子“哎”了一聲,將腿架在了窗臺上。
他離去前,不甘心地嘀咕:“二爺,您說您這是何必呢?不喜歡坤澤,還要找一堆坤澤惡心自己……萬一柳家的小少爺合您的心意,您演這麼一出,不是白瞎嗎?”
“合我心意?”此時狄息野的煙已經抽了大半了,他抬起夾著小半根香煙的手,只覺得耳朵里“轟”的一聲響,氣得爆炸聲都仿佛起了回音,在腦海中不住地回蕩。
“滾……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會看上坤澤!”
釘子趕在狄息野徹底發怒前,屁滾尿流地翻出了窗戶。
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烘著草坪,蒸出一片氤氳的水汽,夏日初見雛形。
釘子走后,狄息野靠在了窗邊。
狄家的下人忙忙碌碌,將巨大的遮陽傘插在草坪上,就像是搬運五顏六色的毒蘑菇的螞蟻,麻木又認真。
狄息野無意識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項圈,有些口干舌燥。
他想到了即將面對的無數坤澤,胳膊猛地一抖,不小心碰翻了窗臺上的花盆。
砰!
乳白色的花盆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這一聲響,仿若一個訊號——一個獸籠中的野獸即將蘇醒的訊號——臥房外傳來了下人驚慌的叫聲以及紛亂的腳步聲。
狄息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盯著被泥土沾染了的皮鞋,不住地晃腳。
“二少爺!”果不其然,臥房的門很快就被人從外面撞開,戴著聽診器的醫生神情緊張地沖了進來,“您……您……”
狄息野緩緩抬頭,眼底盛著涼薄的笑意。
一陣微風拂過,他雙手插兜,信步走到醫生面前:“是不是只要有點風吹草動,你們就覺得我會發瘋?”
他聲線低沉沙啞:“是我姆媽讓你盯著我的嗎?”
“二……二少爺……”醫生驚懼地咽了一口唾沫,斟酌道,“夫人是……是關心您……”
“關心我?”狄息野自嘲地笑起來,“她是怕我在茶會上給她丟臉吧?”
“……若是我沒控制住,發起瘋來,怕是明天全滬上的報紙都要寫,狄家的二少爺是個瘋子了。”
“不……不——”
“讓我想想,我姆媽覺得我會怎麼發瘋呢?”狄息野打斷醫生的辯解,若有所思,“是當著賓客的面把后頸挖爛,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