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映微忽地睜開雙眼,源源不絕的淚從他的眼眶里涌出來。
“……”他咬著牙,含糊地吐出一個名字,“我恨你……”
柳映微猛地抱住膝蓋,吞下了更多痛苦的呻吟。
兩年前,柳映微十六歲。
從記事起,柳映微就覺得自己是個中庸,因為他的姆媽是個中庸。
他從一棟又一棟石庫門前跑過,歲月也如白駒過隙,一晃眼,他就從稚童長成了盤靚條順的少年。
若日子就這般細水長流地過,柳映微也不會因為一樁從天而降的婚事痛苦萬分,偏偏命運使然,一日,他下學后,在石庫門前撿到了一個滿身是血的青年。
說是青年,只是因為他穿了一身體面的西裝,其實看臉,柳映微沒覺得他比自己大幾歲。
說到臉,也是柳映微忍不住救人的原因——那實在是張英俊的面龐,即便因為失血沒了血色,依舊掩不住眉眼的深邃硬朗。
他讓柳映微想到了霓虹燈光里,趾高氣揚的電影明星。
柳映微手頭緊,沒有辦法去電影院看明星的片子,只能在海報前駐足,解一解眼饞,可現下,他救的青年比畫報上的明星還好看。
往后的故事便如老舊小說一般俗套。
他遺傳了姆媽的好樣貌,是個美人坯子,說不上是勾引還是互相吸引,待青年好些,他們便在一間破落的寺廟里纏綿。
柳映微被壓在厚厚的干稻草上,纖細的雙腿勾著青年的腰。
他頭頂是眉目低垂的菩薩泥塑,耳畔是蟬鳴與喘息。
熱風一陣又一陣,他的快樂也是一陣又一陣的。
那個夏天,是他人生里最快活的一個夏天。
哐當!
沉重的開門聲從樓下傳來。
柳映微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他聽見了姆媽的說話聲,緊接著,是父親頗具威嚴的絮語。
平心而論,柳老爺對他不錯。
實打實地將他當成少爺,該有的,從不缺斤少兩。
至于對他的姆媽,更說不上差。不僅給了錢財,還給了名分,甚至連姨太太都沒有娶,一顆心完完全全地放在了生意上。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一顆有用的籌碼上。
柳映微掙扎著起身,細細的手臂撐在床上,腿伸了老遠,去夠床榻邊的拖鞋。
一下,兩下。
等他腿繃得發酸了,才勉強夠到拖鞋,而他姆媽與父親的說話聲也漸漸沉寂了下去。
柳映微在這時站了起來,悄無聲息地走到梳妝臺前,端端正正地坐下。
窗外昏黃的路燈被雨絲分割成了細碎的光影,像是他幼時舍不得吃的玻璃糖外裹著的糖紙。
柳映微沒有開燈,只愣愣地盯著鏡中的自己。
曾經有人說過,他即便是中庸,也沒有關系。
那時他天真,覺得是中庸真的沒有關系,也不知道坤澤對乾元有多巨大的吸引力,只傻傻地問:“可我沒有信香,你日后聞到坤澤的香味,會不會難受?”
那時,對方是怎麼回答的呢?
柳映微有些頭疼。
怎麼當真成為了坤澤,就什麼也記不清了?
開關門的聲音又響起,姆媽與父親回了臥房。
他想不起來便也不再去想,反正日后,他會成為另一個乾元的妻子,那個人的回答,在兩年前分開的時候,就已經不重要了。
柳映微伸手蘸了點裝在小瓷瓶子里的雪花膏,垂頭抹在后頸上。
淡淡的花香隨著冰冷的觸感一同氤氳開來,像是冬日里一觸即化的雪。
他覺得后頸上的花紋淡去了,卻又不由自主地攏緊了衣領。
夜風微涼,沉寂的夜色里,飄來了不知哪里傳來的汽船鳴笛聲。
三層游輪逐漸靠近爛泥渡。
深夜的甲板上反常地熱鬧。
歸家的游子,穿洋裝的男性洋人,還有醉得不省人事的白俄女人……他們亂哄哄地擠在一起,熱切地望向陸地。
其中還有一人,容貌在一眾碧眼高鼻的西方人中也分外惹眼。
那是個年輕的乾元,穿著考究的黑色西裝,懶洋洋地靠在欄桿上。要說他,實在是沒有什麼儀態,連衣領都毫無形象地敞開著,但偏生鼻梁上還架著一副墜著金線的金絲邊眼鏡,透著令人難以捉摸的野性與矜貴氣。
“二爺,快到家了。”站在他身后的聽差喜氣洋洋地說,“狄家的人肯定已經在碼頭上等著您了。”
聽差說完,忽地想到了什麼,堪堪收斂了臉上的喜意,小心翼翼地問:“二爺,您還有什麼吩咐?小的立刻去辦。”
背靠著欄桿的狄息野壓根沒和旁人一樣看近在咫尺的上海灘。他微仰著頭,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磕出一支叼在嘴里,含混地命令:“來個火。”
聽差連忙掏出打火機,雙手奉上。
狄息野接過,并不急著點煙,而是將其捏在手里把玩。
“啪”。
藍色的火焰騰起。
“啪”。
一切又歸為沉寂。
微弱的火光在狄息野的眸底反反復復地升騰,將他映得猶如青面獠牙的赤鬼。
聽差只覺得狄家陰晴不定的二少爺又要發瘋,心驚膽戰地后退了半步。
他并非狄家的小廝,而是跟船的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