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底還是不甘心啊。
柳映微無意識地抬手,輕輕揉弄著自己的后頸。
兩年前,父親帶人闖入弄堂。
那時的他還未徹底分化成坤澤,被兩個穿著白大褂的大夫按住。
姆媽在屋外哭泣,柳映微汗津津地伏在地上。
粗長的針頭插入后頸,隨著藥物的推入,在皮肉中蠻橫地攪弄。
未成人的坤澤,只有靠藥物才能激出信香。
柳映微不受控制地痙攣,醫生們的話有一搭沒一搭地鉆進了他的耳朵。
“……長得這麼好看,肯定是個坤澤。”
“……你也不看看他姆媽……等他的輪廓長開了,嘖嘖,不得了。”
“……哼,長得再好看,又如何?要不是大夫人難產死了,這樣的野種,怎麼進得了柳家的門?”
“……噓,你聞——咝,快去稟告老爺,就說他是個坤澤,可以接回家……”
…………
剩下的話,柳映微就聽不清了。
他在劇痛中失去了意識,再睜眼,已經躺在了柳家的大宅里,而他姆媽也搖身一變,從落魄的繡娘,變成了柳老爺早年流落在鄉間的姨太太,如今被扶成了正房,生出來的坤澤兒子,自然成了柳家唯一的小少爺。
“映微,映微?”
思緒回籠,柳映微抬起頭,對上了姆媽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明亮,清澈,泛著似水的柔情。
人人皆道柳老爺的繼室美艷不可方物,不是坤澤,勝似坤澤,可唯獨他在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里,看見了美麗下掩藏的驚懼。
他的指甲摳進了掌心,在鈍痛中勾起唇角:“姆媽,我嫁人是遲早的事。”
柳映微不哭不鬧,柳夫人反而急起來:“可那是狄家的二少爺,就算柳狄兩家沒有過往的恩怨,他也是個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亡命徒,怎可為良配?你——”
“姆媽。”柳映微不等姆媽說完,就出聲打斷了她,“狄家的二少爺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若是成婚后,我的事被狄家抖出來,你……”
他嘆了口氣,眼底流露出濃濃的擔憂與后悔:“你在柳家,在上海灘,要如何自處?”
柳夫人的臉色唰地一下子變了。
她的雙手攥緊柳映微的手腕,用力到小臂都浮現出了青筋。
“映微,姆媽給的藥,你千萬不能忘記吃。”
“我曉得。”
“已經……已經瞞了兩年,沒人會知道你——”
“姆媽。”柳映微再次開口。他平靜地低頭,纖細的手指慢吞吞地撩開未干的發絲:“就算吃了藥,狄家的二少爺看見我的后頸,也什麼都明白了。”
昏暗的燈光水波般蕩過柳映微白得不正常的皮膚,沖開了細碎的發絲,一朵淡得快要散去的花顯現了出來。
那是坤澤與乾元結契的標志。
坤澤被乾元標記后,每每激動,后頸都會浮現出一朵血紅色的花。
柳映微方才剛洗完澡,故而印記還未消散,盛開著的花猶如可怖的曼珠沙華。
柳夫人的瞳孔驟然緊縮,似是喘不上氣,胸口劇烈地起伏。她捂著嘴,大滴大滴的淚涌出了眼眶。
“你當時還未成為坤澤,就算是和別人有了肌膚之親,也不該,也不該有這朵花……娘不明白……娘當初就該攔住你!你還那麼小……那麼小……”她忽地抬高了嗓音,“映微,告訴娘,是誰……當初要了你的人到底是誰?!”
“……你當初不都答應了娘,要帶他來見娘了嗎?若是知道他是誰,娘拼了命也要幫你推了這樁婚事!娘會讓你嫁給他的!你相信娘,娘一定——”
“姆媽。”柳映微的心一熱,眼眶也跟著發起熱來。
他啞著嗓子抱住姆媽的腰,將臉埋進了熟悉的肩膀。
“是我年輕不懂事,害得您擔心了。”
柳映微深吸了一口氣,將滿腔的苦澀都吸進了心底。
他的視線越過姆媽的肩膀,沉甸甸地落在被雨水打濕的窗臺上。
“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啊。”
人死了,自然是找不到的。
即便找到了,也是荒郊野嶺里的一座孤墳,就算是有魂兒,也肯定成了孤魂野鬼,早不知道飄到哪塊地界去了。
柳夫人傷心欲絕,臨走時,叮囑柳映微按時吃藥:“那藥是娘花了大價錢,背著你爹,偷偷找洋人買的。”
“……結契的坤澤沒有乾元的安撫,每月雨露期吃了藥才會舒服些,信香也不會那麼濃。”
柳映微還是那副乖巧的模樣,點頭說好,當著姆媽的面將藥吃下,然后說自己要睡了。
“好好休息,成婚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柳夫人猶猶豫豫地摸他冰涼的臉頰,繼而倉皇轉身,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柳映微看著姆媽消失在樓梯的拐角,一動不動,直到腳步聲也被聒噪的雨聲淹沒,才轉身回到臥室的床邊。
他癱軟在床上,感受著藥性在身體里發散,痛苦地蜷縮起了四肢。
他從未和姆媽說過,洋人的藥的確能抑制雨露期的反應,代價卻是劇烈的疼痛。
這樣的疼痛會持續一個小時,或是更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任憑藥物撕扯著理智,像是有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在血肉中攪動,尋到每一絲殘留在身體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氣息,然后殘忍地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