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第140章

  梁徽緩慢睜開眼:“是嗎?”

  方才在人前他鎮定冷靜,此刻在祝知宜面前反倒有些不確信,那些殘酷的畫面其實一直封存在他的腦海,從未與人說起。

  “是,”祝知宜馬上給他回應,篤定道:“你早有收復嶺島、珠嶼之意,年前便派了密兵駐守兩廣,起不了什麼大亂子,只是天災人禍碰到一處,那邊有些慌了而已。”

  窗外天還沒亮,月光很淡,御書房里寂悄悄的,只有祝知宜溫柔但堅定的聲音,一一與他分析:“你方才又給各部下了救災賑災,安撫災民,調運糧食的急旨。”

  “同時讓駐兵嚴守關口,對流寇斬盡殺絕,如今各級府伊皆是議事閣親自把關過的人選,駐受將領又是你的親兵,百姓很快便會等到援軍,等來救濟。”

  “如今的大梁已非從前的大梁,你要相信他們,也要相信你自己。”

  梁徽搖搖頭,幽幽看著祝知宜,說:“我只相信你,清規。”

  祝知宜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刻,對他的愛到達了頂峰,他將手指嵌入梁徽的指根,說:“好,你相信我,我愛你,梁君庭。”

  神經緊繃了一夜的梁徽終于露出一個淡淡的、又無可奈何的微笑來。

  如祝知宜分析的一樣,嶺南洪澇之災很快得到遏制,流寇尚未掀起風浪便被扼殺于萌芽。

  早前祝知宜與梁徽在朝堂上爭奪的那批西南進貢的糧食也不用爭了,直接調運兩廣賑災。

  今年春來得早,春汛一過,就到了農耕時節。

  丑午年春耕祭弄神的日子剛好與木蘭圍獵撞上,欽天監算過天象,上書建議直接在春獵的雁山舉行祀禮,草長鶯飛,百木逢春,今年的春獵格外隆重。

  仍是帝后同駕,但比三年前那回熱鬧,因為多了一個梁曦景。

  梁曦景小小年紀異常自律,出門在外也雷打不動完成每天課業,祝知宜甚為欣慰,也在他身邊看起書來。

  一左一右,師徒相類,大君子帶著小君子,兩人專注的姿勢、皺眉的神態,甚至連翻書的頻率都如出一轍。

  梁徽看不過眼,他不敢惹祝知宜,使壞推了一下梁曦景的書。

  《論衡》“啪”一下掉在懷里,正沉浸在思考中的梁曦景皺著稚嫩的眉心,嚴肅譴責梁徽:“皇兄,你自己無所事事,莫擾旁人。”

  呵,梁徽臉皮厚,還笑得和悅裝好人,風度翩翩提醒他,其實是提醒祝知宜:“張弛有度,勞逸結合。”

  這是當時祝知宜不讓他抱病辦公的原話,如今原封不動還給他和他的小徒弟。

  “……”祝知宜哪能聽不出這醉翁之意,只好放下書,對梁曦景道,“好不容易出來,放松幾天也沒事,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

  梁曦景這才收好書,跳出他們的馬車,他要去找姬將軍!

  皇兄和師傅這幫下臣里,也只有姬將軍和他那個悶葫蘆影衛好玩兒些。

  梁徽讓人跟好他,背靠著馬車,懶洋洋地朝祝知宜伸出手。

  祝知宜失笑,但還是很縱容地起身坐到他旁邊,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問:“是不是累——”

  梁徽吻住了他,祝知宜就什麼也不問了,任他攫取自己的唇舌。

  春山初醒,青木蓬茂,飛禽走獸,萬物復蘇。

  梁曦景帶著狼犬深入山谷,梁徽親自教他捕獵狐貍,那靈狐極其狡猾,好幾回從梁曦景的弓箭下溜走。

  梁徽不復平素那般和顏悅色溫柔可親的模樣,嚴肅教導:“你三次讓它從你眼皮底下溜走,皆因心不定箭不狠,對這只狐貍要像對待戰場上的敵軍一樣,以迂為直、以患為利。”

  梁徽是比狐貍更狡猾、比狼更狠厲的動物:“故迂其途,而誘之以利,勢如彀弩,節如發機,預判它的跑向,一箭斃命。”

  梁曦景腦子轉了個彎,聲東擊西,下手果決凌厲,終于將狐貍圍捕下來。

  梁徽這才滿意:“這是你的獵物,任你處置。”

  梁曦景摸摸那雪狐的皮毛,對他說:“我想給師傅做一件狐袍。”

  梁徽挑了挑眉:“好!”

  梁曦景掌握了方法越發上癮,帶著狼犬野心勃勃征戰山林,夕陽西下,帶著不少飛禽走獸滿載而歸。

  他把戰利品獻給師傅,祝知宜溫和一笑,說謝謝阿景,又讓他把未長成的雛鷹、幼鹿放生,跟他說墨家的“天志”、“有節”和“道法自然”,有所為有所不為。

  許多年以后,梁曦景成為了大梁后興之主,也依然記得這一年春獵的這個霞光滿天的黃昏。

  皇兄教會他銳意攻取殺伐決斷,師傅教他兼愛仁善取之有節。

  暮色四合,欽天監按照司丞算好的天時布施祭祀典禮,由剛走馬上任的新晉太常寺令丞江竹里負責道場典樂、司儀事項,祭以雅樂,和暢風俗。

  祭典結束,梁徽趁著天色幽暗無人注意牽著祝知宜悄悄離開。

  祝知宜驚訝于梁徽的膽大妄為,提著一口氣跟他跑了老遠。

  兩人靠著樹干氣喘吁吁,四目相對又笑起來。

  梁徽不知什麼時候還捎了壺酒,懶洋洋地靠著樹,時不時飲一口,不像個皇帝,像風流不羈的張狂少年郎。

  他盯著祝知宜的臉,忽然歪了下頭,道:“三年前也是在這里。”

  “什麼?”

  梁徽抬起袖子擦擦濕潤的唇畔,走過來,傾身,鎖住他的目光,低聲說:“在這里,我問清規想不想我納人,清規說‘任憑皇上定奪,臣當盡心配合’。”

  “……”祝知宜哭笑不得,“梁君庭,你怎的這般記仇。”

  猴年馬月的帳也要翻出來算一算。

  梁徽挑了挑眉,把祝知宜壓在樹干上,又往口中倒了一口酒,捏住祝知宜的下巴,低頭渡給他。

  杏酒在兩個人口中被一點一點被品嘗完。

  祝知宜的唇被吻得紅軟,梁徽目光沉下來,手從他的寬袖中伸進去。

  月光晦暗,樹干被壓彎,枝葉在夜色中一陣陣低低的抖動,聲音曖昧不清。

  直到月近中天,梁徽才放過祝知宜。

  回到營帳時,欽天監的司丞正在放天燈。

  這是天師與農神對話的一種方式,將寫好的祭稿、祝詞、祈愿放進天燈中,讓它捎去給神明,以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梁徽玩心一起,讓司丞也給他一盞。

  他把筆遞給祝知宜:“清規,我們一人寫一面。”

  在欽天監算好的天時里,雁山夜空亮起盈盈火光。

  在千百盞寫滿祈福祝頌的天燈中,有一盞,一面寫著【祝清規,往者不諫,玉汝于成】另一面寫著【梁君庭,功不唐捐,得償所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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