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知道,他都知道。
知道梁徽每次回來都先把自己的衣裳烘暖了才來靠近他;知道他手臂內側筋脈凸顯的皮膚用朱砂刻了自己的表字;知道他夜半驚醒會在漆黑中默默凝視自己很久;知道他會把自己占了膏藥和血膿的貼身衣物親手洗曬不假下人之手……點點滴滴,事無巨細,無微不至,他什麼也不會說,只是默默地做了很多,也不把這些好當回事。
可祝知宜無法不當回事,無法佯裝不知,視而不見。
如今眼前這個梁君庭不耍手段不算人心,卻更令人沉陷難以招架。
是他太怯懦,不敢一試,這樣想來,實在是很對不住人家。
不能喝酒,祝知宜倒了半碗湯,端起:“臣敬皇上一杯。”
梁徽訝異,放下給他燙蔬菜的筷子:“怎麼了?”
“沒怎麼,梁君庭,謝謝你的照顧,我身體已經好了很多。”雖然他也沒有放棄,但總是做好了自己病入膏育的準備,他不得不承認,是梁徽強大的意志和無時無刻的陪伴讓他感受到了安全感和希望。
梁徽張了張口,給自已倒了半碗湯,沒多說什麼。
因為不必再說,表白、挽留、訴衷情,都不必,有些東西也不是再能用嘴巴表達出來的,情意太濃烈語言和文字便承不住它的重量,只能靠行動,對方自然而然能感受到。
祝知宜又鄭重道:“還謝皇上圓了臣一直以來的心愿,這一杯,代臣祖父、祝氏同門謝皇上。”
這是他們最開始相遇的契機,今日也能得出一個完滿的結果,他們都得償所愿,祝知宜很欣慰,一直橫亙在心中的千斤重擔終于放下,他的人生都好像變得輕松了。
梁徽繼續給他布菜,道:“不必謝我,是他們須得謝清規。既然心愿已了,那往后便好好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還有我這個后盾。”
這是實話,無論祝知宜最后有沒有留在他身邊,是做夫妻還是君臣,他都希望祝知宜今后能過瀟灑肆意的人生,他永遠在他的背后。
祝知宜淡笑,真誠道:“要謝的,梁君庭。”他想了想,低聲認真問,“你覺不覺得,我們當朋友也很好。”夫妻尋常見,知己卻難求。
“……”梁徽不覺得,便沒有說話。
祝知宜說:“我想趁著明日放晴去祭拜祖父。”
梁徽下意識想說“我陪你去”,又收回了話,祝知宜回京后第一次去祭親,大概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有人在側反倒不便,他道:“好,我命人備好香火頁品。”
祝知宜:“不必麻煩,祖父不在意那些,我就和他說說話。”
雖是這麼說,梁徽還是備好了祭拜貢品,又多番囑咐隨從御侍嚴加守衛才去上朝。
入祠堂要帶祭稿,祝知宜直默默攤開自己的手,又握成拳,來回試了幾次,有些擔心自已的手握不穩筆。
他有一支長白兼毫,是祖父在他入南書房時贈他的,一直用著,鄉試、會試、殿試,入了宮也隨身帶著。
書房里沒找著,便尋進了耳廊的廂房,喬一說自三年前梁徽遷至鳳隨宮就把他所有東西都珍藏起來封存至廂房。
一踏入門,祝知宜瞳孔微微一縮。
第85章 香堂
廂房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香堂,卻不立佛像、不事祭拜。
四柱九梁、楠木懸宇上,巨幅版畫、水墨、工筆、鈿金壁畫,巨像玉雕、木塑、石像,皆是同一個人。
執筆習字的祝知宜、月下舞劍的祝知宜、低首飲茶的祝知宜,逛廟會的、放花燈的、昂首策馬的……
一幀幀一幅幅栩栩如生生動通真,彷如昨日重現,和梁徽的點點滴滴也如畫卷層層級級鋪展開來。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巨幅龐物給人巨大的沖擊感和震撼感。
角角落落每一幀、每一件都飽含梁徽濃烈、壓抑、洶涌的、緘默的情感,結成一張網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將祝知宜包圍,他想逃脫而不能。
祝知宜身置廟宇,仿佛真的在梁徽的手中重生,幻化成那些個仙子騰云的、持柳蓮座的、九天觀音像的神明,靜觀自己最虔誠的信徒為他打造的輝煌堂殿。
他沒有那麼好,也沒有那麼美,是梁徽在記憶中把他美化了。
梁徽那種沖動直接的表達處處透著一種糾結的矛盾感,哀美、悲痛、壓抑,卻又透著強烈不可摧毀的生機和希冀。
筆腳蒼勁、干脆利落、甚至勾劃狠厲,卻讓玉器、雕像面朝著陽,被金色日光烘著暖意,仿佛很隨意,但每個細節極體貼周到,仿佛是他嘔心瀝血、用無限精力和血汗雕琢供養著的珍寶。
祝知宜看了許久才懂得,梁徽是把死寂的絕望留給作畫作像的人,把一切光明和溫暖的希望都留給了神像。
一種至深至厚至遠、澎湃激烈難抑的情感無聲無息抵達他的心底。
梁徽畫神、畫形,也畫蠱,心蠱情蠱,祝知宜感知到了危險,卻無處可逃、清醒淪陷。
那種無邊遼闊的深情叫囂著軟化他的筋骨意志、侵蝕他的懷疑不安,溫柔又強勢地將他一步一步拖進梁徽的繞指柔里,不將他一顆心臟磨軟誓不罷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