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不像個打了勝仗的帝王,他是個失了愛人的敗寇。
梁徽膝蓋、手指、嘴唇、全身上下的關節已完全毫無知覺,被磨破的傷口血肉模糊,見了骨,掌心和指縫流出殷血,冒著熱氣的,染紅白皚皚一地雪。
體熱耗盡,肆虐風雪快將他封印成一座冰雕,影衛不得不上前勸阻,梁徽暴躁地將人甩開,陰沉著臉,仿佛一頭被人奪走寶藏的猛獸。
冰雪像鹽粒侵浸傷口骨髓,可這些疼都不及“祝知宜不見了”這個事實讓梁徽痛苦。
心臟像一座岌岌可危的水壩,被一點點希冀吊著,又被洪水滔天的恐懼和焦灼傾壓,只消最后一根稻草,這座大壩就要坍潰,梁徽一秒都不敢停下,臨死掙扎般大口喘著氣,鋪天蓋地的冷意無孔不入。
第69章 觀音會死嗎
這是一場自打仗以來下得最大的雪,紛紛揚揚蓋了個大地干干凈凈。
戰火、鮮血、哭聲都被深深掩蓋,仿佛是感受到了這浩大的、無從排遣的悲傷,肆虐風雪一直不停,即便天地不仁,這一刻亦念其傷,悲思同哀。
將士們感念君后為了他們性命安危以身犯險舍身救國,冰天雪地中日以繼夜地遁地搜尋亦毫無怨言,直至田土隱隱有滲水的跡象,石道安才不得不出言勸阻:“皇上,再往下挖便是沅水河了,河床一旦塌潰,恐有洪澇之災。”
梁徽面無表情無動于衷,手上皰冰的動作未停,石道安只好說:“一旦洪水浸滲,即便君后真的還被困于地下也無處逃生。”
梁徽一頓,這才有了些反應,其實他心里明白,祝知宜不會在這地底下了,因為地下的每一個角落都被他一寸一寸找遍了,他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所以自欺欺人。
自打了勝仗,梁徽沒有一刻闔過眼,帳里燒再多碳火也是冷的,被窩也冷,那種心臟下墜的失重和燒喉灼心的恐懼如跌涯般永遠沒有終點,只有無盡下沉的絕望。
夜半被噩魘驚醒,梁徽又自己騎上馬去找了一宿,風雪呼嘯,天地曠寂,哪里都沒有那個人,狼犬跟在他身邊上山遁地,前肢骨裂也不吱一聲。
隋寅和姬寧帶了影衛出去找人,他們的君王站在白雪皚皚的高山之巔,側臉冷峻,目光沒有焦點地眺望遠處千里河山,不知道在問誰:“他能去哪里呢?”
萬里河山終于盡在掌中,只是孤身獨影高處不勝寒。
隋寅站在他身后,冷眼看著這個近乎瘋魔的帝王:“皇上,您有沒有想過,或許——”
“你想說什麼!”梁徽凌厲轉身,肅聲喝斥他,狹長的眼透出森寒冷冽的目光仿佛利劍將他刺,“隋寅,你很恨朕吧?”
姬寧皺起眉,微上前半步,以防他們兩個打起來。
隋寅牢牢記著君后臨行前對他寄予的期望和囑咐——“護國忠君”,說:“臣不敢。”
梁徽下頜咬得很緊:“恨朕可以,但不許這麼說他。”
“他不會有事,他只是怨朕,所以不愿意回來,不愿意讓朕找到他。”
祝知宜從來都是最不會說謊的,臨行前的那個問題,祝知宜眼睫掩下去黯然與失落、不自知蜷起的手指、因為緊張而抿起的嘴唇——或許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但梁徽看到了。
他以為梁徽沒有看出來,梁徽便假裝沒有看出來。
祝知宜是最體面的人,他的自私、利己和冷漠殘酷都被對方用寬容、得體和溫柔去粉飾太平。
甚至為了梁徽能安心打仗,祝知宜走之前還說很多鼓勵他、信任他的體面話。
梁徽也配合他,可他知道自己在城門下那個下意識的反應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甚至不曾猶豫過一秒就把祝知宜舍棄了,意味著他自私利己、功利薄涼的本性深嵌入骨髓。
這很傷人,很令人難堪,可祝知宜依舊用自己的純善、寬容撫平了一切。
雖然祝知宜什麼都沒說,但梁徽就是知道。
祝知宜只是不舍得同自己真的計較什麼而已,從來都是。
“他想要的很少,但朕什麼都沒給過。”
“他太累了,他不肯回來,他在懲罰朕。”
梁徽越發陰晴不定,一否眾將盡快啟程歸北的提議,直接舉軍西進,打了個郎夷措手不及。
既然地宮找不到人,那鐘延最有可能就是西潛。
郎夷大驚,忙亮出那份大梁君后親自擬定的休戰條約,梁徽陰鷙譏諷:“那便當朕撕毀條約,或是——”態度蠻橫輕蔑,“你把和你們簽訂這份條約的人找出來見朕。”
如果郎夷能把祝知宜找到交出來,那他就不打。
反正他也不是什麼君子,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放過當初趁機打劫落井下石的郎夷,最重要的是——他要拿到那本祝知宜心心念念的毒蠱外輸賬目,如果他能還先太子先太傅一個清白,他的清規會回來嗎?
會嗎?
會的吧。
大梁元慶三年,昭帝梁徽舉兵進攻郎夷,屠城三日,郎夷使臣求饒,昭帝無動于衷。
眾將無不心知肚明,梁徽攻打郎夷是假,遷怒、尋人是真,但……太過了,真的太過了,再這麼打下去,少不得大梁一個欺小凌弱、殘虐無道的罪名,梁徽在史冊也要記上一筆荒暴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