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獵回到宮中,祝知宜正式出任給事中,那套不甚華貴的朝服往他身上一束,很扎眼,紫幡金領,更顯人玉如竹。
祝知宜向來不畏權佞、剛正不阿,針伐時弊,梁徽做不了的事他做,梁徽說不了的話他說,他不弄權奪勢,只埋頭辦事,可辦的樁樁件件都是實事。
梁徽自得又自負地想,祝知宜天生該生于他的朝代,天生該做他的手中明劍、當他的座下賢臣,他的金玉良配。
有人將祝知宜供作青天菩薩,也有人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百姓將他捧得多高,朝中之人便狠他有多入骨,飲血啖肉亦不為過。
宗親被繳的襲、皇商被抄的稅、世家被收的地,六部被革的職,樁樁件件都算在他頭上。
石道安看帝后二人勢如破竹的架勢,猶豫再三,還是勸諫:“皇上,水至清則無魚,過剛易折。”
梁徽不以為然,散漫一笑:“老師,時不待人,學生有數。”
這個皇朝已經從根上就爛透了,金玉其外,外強中干,他隱忍匍匐的年月也已經夠長的了,沒時間給他臥薪嘗膽韜光養晦,他那滔天血恨和祝知宜的血海深仇也等不起,站在風頭浪尖,狂風驟雨撲過來也只能迎頭而上。
石道安心道,可您知道君后這些天大刀闊斧推行屯田制已經觸犯了眾怒麼?看著那樣溫和文雅的一個人,行事之剛烈叫人側目,廢舉薦、重工商樁樁件件無不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妖言禍國數祖忘典本末倒置,祝知宜擬的條條例令誰也不買賬,佃農罵、世家罵、宗室罵,千人嘲萬人諷,每一步都踩在刀刃劍口之上,稍有差池疏漏便是群起而攻之萬劫不復。
祝知宜一意孤行,底下的縣郡陽奉陰違,君后便以身作則,拿高祖賜他祖上的莊子園地革新試法,幾脈旁支懷恨怨憤,把他名字從祖祠族譜里剔下來的心都有了。
石道安知道此事后大為驚異,先太傅府早就被抄得什麼都不剩了,那些地皮莊子是高祖賜的,所以先帝也不得沒收,君后這無異于拿出自己最后的東西在為梁徽唱這個紅臉。
照理說,這些地和普通的賜田不同,高祖的口諭,先帝沒資格收,梁徽更沒權利收。到底不是小事,一日下朝,石道安旁敲側擊:“君后,臣前日到蔚云山登高,看官衙們到菱田檢量收測,恕臣僭越多嘴問一句,這可是圣上之意?是向您挪借還是——”祝知宜有些不解地看了石道安一眼,知道對方對梁徽來說亦師亦父,也敬重對方學識品性,稍稍微鞠前身,道:“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來挪與借一說。”
石道安一噎,仔細斟酌,委婉提醒祝知宜:“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君后可是一點后路不為自己留了?”朝堂風云,惶惶詭譎,風起云涌,若那些人真的怒極生變,憑梁徽現在,是還不能護他周全的。
何況真到了那一步,梁徽也不會,他的學生他知道。
祝知宜搖搖頭,面無懼色:“道阻且長,唯破釜沉舟。”若是平和溫緩的改良奏效,那在先帝之朝就不會屢有暴民起義,權臣結黨弄權,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朝堂一度分崩離析不見天日,梁徽上臺了才好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虛與委蛇的局面總得有個人來打破。
有些事不一鼓作氣,便會士衰而竭,唯有讓下面的人看到上頭的決心,才會明白這是不可違逆也反抗不得的潮勢。
相黨遭連番搓殺,佟相被無所顧忌高歌猛進的從五品小官逼得措手不及,祝知宜和朝廷所有當官的都不同,再激烈的黨爭都會保全臺面上的平和與臉面,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祝知宜不管這些,該干什麼干什麼。
丞相氣得好笑,問太后:“這個祝知宜是不要命的打法?”也不想想等到那位用不著他的時候,他立馬就會被挫得連骨灰都不剩。
太后諷笑:“誰讓他一直護著那位呢,他們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誰也管不著。”
佟相不在后宮,許多事看不透,是真有些疑惑了:“那位…對他到底是?”
太后瞇了瞇眼,笑得媚,媚中帶妒:“說真也真,說假也假。”
佟相看了眼族妹:“娘娘還想著那人?”
太后笑得玩味:“若是本宮真想要,兄長會幫我麼?”
第30章 金堂匾,玉白階
午時。
祝知宜從督察院回宮直奔御書房,沒坐車攆,沒叫隨侍,自己抱著一沓實甸甸的卷宗,春末夏初的風是煦的,日頭也暖,他額上沁出點細密的汗。
每一步都走得腳踏實地,御殿長廊,金堂匾,玉白階,多少讀書人夢里都走過。
祝知宜向來恪守禮制,休沐在后宮時他是尊貴的君后,在前朝當值他只是個官職品級不高的從五品,想見一面皇帝還要請人層層通報。
梁徽早給過他覲見的特諭,除非有急事特報,祝知宜沒逾越過。
張福海只覺自己折了壽,匆匆領他進了大殿,祝知宜請了個安便開始稟報:“皇上,前日工部在朝上報的汴京河道旱澇淤堵之患,臣親自去看了,乃武帝臺司使修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