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第38章

  梁徽罕見道:“朕沒想那麼多,想做便做了。”

  石道安詫異,問:“是因為……君后麼?”

  梁徽聞言一怔,有點被人戳穿的窘迫,挑起的嘴角放平,生硬道:“不完全是。”

  石道安沉默地看著他,梁徽移開視線。

  是因為祝知宜嗎?

  祝知宜從未在他面前提及乃至流露任何一絲想重回朝堂的志愿,但梁徽時常能感受到他的不得志、他的懷才不遇、他的失落。

  在面對沈華衣的時候,在他看到梁徽和朝臣走在宮里商討政事的時候,祝知宜那種不經意的、失落的眼神像微涼的潮水一般涌進梁徽的心口,他眉間那點黯然失色的觀音痣又像一把火燒得梁徽心尖莫名發燙。

  這種場合祝知宜總是把脊背撐著很挺直,他從不自怨自艾,面色坦然、姿態磊落。

  會讓梁徽想到大雪壓不彎的青竹,或是被墨水暈染的宣紙,還有已經蒙塵后徑自發著最后一絲微光的珠玉。

  他一直遲遲不敢、不愿意給出去的,現在有機會給,他還是想給祝知宜。

  希望祝知宜的眼神不那麼失落,希望祝知宜的身影不那麼寂寥,希望祝知宜眼底也能時常升起淡淡的笑意,像今日早上那樣就很好。

  彼時的梁徽還不知道,當一個人能感知另一個人心底深切的痛苦和欲望、在意另一個人的哀樂,那他就已經陷入了極其危險的境地。

  石道安看梁徽對此諱莫如深,便也不再深究,只是問:“那皇上是真的要用君后麼?”還是當個擺設?

  梁徽這回倒是很直接:“為何不用?”他手下從來不留無用之棋。

  他想成全祝知宜是真,但他要用人也是實實在在的。

  祝知宜聰慧、實干、清廉正直卻不木訥,他正缺這麼一把鋒利順手的刀,只在后宮練手可惜了,若是在朝堂一定會有更大的用武之地。

  石道安看他答得這般干脆,不太相信似的問:“若是這般,只恐君后不能全身而退。”梁徽的野心和圖謀的大計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梁徽要做的事也稱得上一句數典忘祖叛逆無稽。

  他真舍得用君后做那把開路的刀麼?石道安看得出來梁徽很看重這位君后。

  旁人不知道,他卻是清楚的,今日朝堂之爭梁徽看似四兩撥千斤,其實背后承受了多少壓力和風險,他根基未穩,稍有差錯便是口誅筆伐萬劫不復,現下不能行差踏錯一步,可他還是做了。

  這是很不得當、甚至是冒險的一步,這一次是破格啟用,那下一次是什麼?

  梁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嗎?

  一個根基未穩的帝王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丞相、一個沈家,這些都是浮于表面的具象。

  梁徽想真正地手握大權,需要抗衡的是根深蒂固的苛冗封制、盤根錯節的世家利益和旁落已久的中央集權。

  那個寶座從來都是用殷殷血流、累累白骨堆積起來,太平盛世也是用無數仁人志士的血骨之軀鑄成的。

  梁徽想當明君霸主,便要有人來作他的荊軻商鞅,歷朝歷代,革新變法之臣,少有得善終者,荊軻身死異國,商鞅裂尸極刑,舍生取義、以身殉道。

  時值不平,道阻且長,君后做了皇帝手上那把最鋒利的刀,最招展的旗,還能留下個全須全尾麼,那些財狼虎豹可能放過他麼?

  皇帝此刻回答得輕巧,石道安覺得是因為他年輕,也看不清自己,不知是要把對方當祭器還是當珠玉,或許連他自己都找不清楚祝知宜在他心里的定位。

  石道安就憑今日所見隱隱生出許多不安。

  梁徽卻很自負一笑:“老師多慮了,朕是讓祝知宜為我所用,又不是讓他去以死明志。”

  石道安想了想,說:“可前日皇上設法讓君后去賽馬,君后不就受傷了?”

  倒也不是說君后一點傷都受不得,他就是舉個例子,這次是受傷,下次不知道是什麼,讓梁徽慎重。

  石道安提醒他:“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事常有。”

  梁徽一噎,是祝知宜太固執,他都千叮嚀萬囑咐了還是非奪魁不可。

  “意外罷了。不會有下次。”

  石道安一雙看盡世事浮沉的眼深深望著這個野心和羽翼都日漸豐滿的年輕帝王,片刻,忠告:“陛下,既想要江山又想要美人,并非那麼容易的事。”

  “是麼?”梁徽勾起嘴角:“那老師便看著,學生偏要它兩全。”是他想要的太多嗎?不,不是,如果他沒有這些,他憑什麼來要祝知宜?

  梁徽看起來溫和沉穩,實際是極度自卑又極度自負的,此時他或許已經察覺自已對祝知宜那些朦朦朧朧的不同,但自以為能操控情感的深淺,操控人心的淪陷,操控全局的方向。

  所以梁徽既可以百般耐心地給祝知宜堆雪人、種墨梅、做玉簪、編柳條哄他,但也會用祝知宜最想要的東西拿捏他、吊著他,讓他為自己所用。

  他會在祝知宜生病的時候不由自主、無微不至地親自照顧他,但也會在需要馬前卒和擋箭牌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將他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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