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徽竟還露出一個安撫的淡笑,叫他無需如此緊張:“你不是說君后為國后,于公于私護駕救主天經地義,為何要破格提用,讓朕給你解惑麼?”
張田中惶恐道:“臣不敢。”
梁徽懶得管他敢不敢,自己說自己的:“若按你的說法,姬寧護駕也是職責所在,君為臣綱,臣下救君天經地義,那姬寧、陳越與昨日一眾沖鋒陷陣的武將也都不必賞了,這律法得賞罰分明一視同仁啊你說是不是。”
此言一出,武將面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這幾年武將之后還從未有過封任三品的,梁徽破格擢姬寧為從三品,雖是不讓姬寧入后宮的安撫補償、退讓妥協,但也是隱隱釋放出出親近、啟用的信號,讓這些年懷才不遇的武將看到了希望。
若是這番好事被兵部攪黃,那他們誓不罷休。
司馬左校尉是個兩頭晃蕩的中立派,眼看局勢越來越僵,忙站出來請罪道:“圣上英明,是臣等目光短淺格局狹隘,皇上謹遵祖制任人唯賢,臣等望塵莫及,臣何獻代表司馬校場十二部贊成皇上破格啟錄,唯皇命是從。”
梁徽挑了挑眉,沒出聲。
有一人肯帶頭,搭了臺階,后面自然有人跟上,一呼百應:“臣吏部侍郎中廖平——”
“臣京兆尹李遷一—”
“臣督查使黃安明——”
“唯皇命是從。”
看這樣子是真有些怕了,梁徽玩味地看著他們跪拜的身影,過了片刻才抬起手:“都起來吧。”
那副貓逗老鼠、溫柔一刀的模樣又不見了,他轉向從頭至尾都仿佛置身事外的祝知宜:“君后。”
“你呢?你怎麼想?”梁徽目光錚錚望著他,“你要不要當朕這個官職不高、又累又苦的給事中?”
祝知宜迎上他的視線,眼底浮出很淡的笑意,站起身,鄭重行禮,聲音如投珠擲玉,落地有聲:“臣祝知宜——唯皇命是從。”
等朝臣陸陸續續退了下去,梁徽眉眼才肯露出一點疲態,他昨夜一宿未眠,揉著山根閉目養神,幽聲問:“君后怎麼還不走?”
祝知宜抿了抿唇,邁步至他面前,鄭重行了一禮:“臣祝知宜謝過皇上。”
無論梁徽是出于什麼心思讓他出仕,也無論官職大小位階高低,他都感激。
這是他的志之所在,心之所向,這是祝知宜身上與生俱來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和百年淵源的世學家風耳濡目染決定的,他再飽讀詩書,再寬和無爭,也無法突破自己的局限性。
屈于后宮那一畝三分地的祝知宜不是一個完整的祝知宜,是梁徽為他被關得密不透風的人生砸出一個透氣的窗口,從此天光得以進來,祝知宜覺得有一股熱血涌上心頭。
梁徽大概是真的有些累,緩緩撩開眼皮,頗冷淡地敷衍:“不必謝朕,是君后才干出眾,生來該為大梁江山操勞。”
熟悉的諷刺意味,看樣子是昨夜置的氣還沒消下,祝知宜這時候瞧他順眼,便覺有些好笑,甚至……好玩,眼尾不自覺帶了笑意,就這麼看著他。
梁徽被他看得發毛,皺眉,朝門口抬了抬下巴道:“君后不同他們去騎射游玩,在這做什麼?”
祝知宜眉心那點痣不似往日清冷,娓娓答來:“臣乃新晉給事中,自當伴駕。”
梁徽:“……”
夜里,營地帳火通明。
這個營帳是專門搭給梁徽議事的,春獵為期半旬,京中緊奏都由使衛快馬加鞭送至雁行山。
梁徽揮退下人,對座下發鬢漸白的老者示意:“老師喝茶。”
石道安猶豫再三,還是道:“陛下已為大梁國君,不可再稱臣為老師。”
“老師不必與朕生分。”梁徽自嘲一笑,他在那些王公大臣面前裝得人模狗樣,但自己是什麼落魄出身他自己清楚。
當年被流放出宮,若不是在國子監教書的石道安賞了口飯給他吃,又幫他請郎中治天花,他早就成亂葬崗里一具皮爛肉腐的無名尸了。
他在宮中沒資格從學,是這位老儒交他識漢字、讀詩書、知禮儀。
他這人做戲慣了,待旁人都是滴水不漏,倒是對這位安貧樂道的老臣還有幾分真心。
石道安為人敦厚和善,樂善好施,算是如今朝堂梁徽為數不多能信得過的人,他登基后也沒將石道安調到什麼顯赫眨眼的位置,隱于門下省做個不高不低的參知,梁徽會時不時讓人將他接入宮中商議要事。
石道安看著案牘的簡奏,眉頭緊皺,猶豫再三,還是道:“皇上這回可是真的惹惱佟相了。”
親近武將,破先帝例,啟用祝門,舌戰群臣,挑戰權威。樁樁件件石破天驚。
“老師覺得學生做得不對麼?”梁徽勾了勾嘴角,暖紅燭火下竟顯得幾分邪肆,全然不似人前那副君子如玉的做派。
第27章 偏要兩全
石道安有些擔憂地看著他:“不是不對,是臣未曾想到皇上這麼快就走這一步。”
挑破這君臣間岌岌可危的表面緩和是必然,但梁徽向來是最有耐心、最能隱忍的,不做好萬全準備絕不露出一絲端倪,他以為至少會等完全掌控了礦址和兵權才宣戰,這次似乎有些心急,和他們計劃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