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徽看著蠢蠢欲動又不知如何辯駁的百官,執扇點了點桌面,聲音不響,但在敞闊的營帳內莫名有些震耳發聵:“怎麼?諸位愛卿只記去代遺訓,不記先朝皇恩,是不是有些——”
“數典忘祖了?”
眾人皆是一凜,皇帝這是明著罵他們只聽先帝的話,不聽高祖的命令。
臣子們一時被拿住了話柄無以辯駁,梁徽顯得越發從容,甚至說得上氣定神閑,冷不丁點了個人名:“韋旭。”
“你身為吏部侍郎,不如給眾卿講一講我大梁圣意下達的位階效力。”
被點到的人細汗涔涔,站起來拱手恭敬回話:“回皇上,我朝圣意下達分制 詔、誥、敕、冊、諭、旨,位階效力從高到低依次排序。”
梁徽點點頭:“都聽到了?諸位。”
官員都不知他葫蘆賣什麼藥,面面相覷,梁徽勾了嘴角,有些冷:“高祖的木蘭詔令是經門下省制典、玉璽加章,正式頒布天下的至高律敕,四海九州婦孺皆知。”
“你們口口聲聲先帝有令祝門一脈不得出仕,有敕令麼?有諭旨麼?有典冊麼?”
兩者相權,孰輕孰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那就不過是先帝剛收到太子謀逆時遷怒先太傅時的一句氣話,本來只有大理寺官員在場,言官執筆記下了,被有心之人口口相傳,拱成一句什麼了不得金科玉律。
“可有白紙黑字?可有加蓋璽章?可有傳頒三司六部?可有昭告天下?”梁徽瞇起眼,鋒利的目光一一掃過下頭的各懷鬼胎的臣子,聲音又緩又沉,“若是都沒有,那它便連諭旨都算不上,不過是先帝氣頭上的一句怒言。
”
梁徽站起來,高高在上,冷漠俯視下頭的人:“一句氣頭上的話,就被某些人當做伐除異己結黨營私的令牌。”
“到底是先帝不想祝門出仕,還是你們不想祝門出仕?!”
“你們在想什麼,朕都知道。”
“究竟是哪些人,你們自己心里也有數。”
第26章 天光
底下有人坐不住了。
高坐明堂的年輕帝王不似往日那般溫雅平和春風拂面,像變了個人似的,肅穆冷煞,君威日盛。
梁徽字句鏗鏘,看起來那般正氣凜然,祝知宜卻覺得他像一只逗老鼠的貓,明明眼含著點笑,卻有種冷漠的惡劣,又像不知不覺就爬到獵物背后的毒蛇,悄悄露出獠牙長舌,冷不丁就放出蛇信子,一口斃命。
“至于木蘭免罪令,是先祖下過詔旨的鐵血律令,皇幡印璽,昭告九州,其效力位階堅不可摧,與先帝一句氣語,兩者相權,孰輕孰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經門下省制典、玉璽加章、正式頒布天下的至高律敕你們都視之兒戲,我大梁律令的公信在哪里?大國典法的威嚴在哪里?皇室、朝廷如何取信于百姓、取信于天下、取信于四海九州?”
“錚錚鐵訓,你們這群做臣子的敢公然無視僭越!朕作為皇室子孫,萬不敢違逆祖上遺愿!”
越發上綱上線,聽得眾人心焦發寒,紛紛起身跪下,高呼:“臣不敢!”
梁徽一聲不吭,沒讓他們起身,就這麼冷眼看他們跪著。
這還是他登基后第一次露出如此強勢的一面,從前他韜光養晦,扮溫和明君,可底下的人分明不想做賢臣。
初登寶殿之時,他坐萬人之上,高處不勝寒,如履薄冰,如今身旁多了個祝知宜,心底升起沒來由的踏實。
這種踏實倒不是說他完全信任、依賴祝知宜了,祝知宜就像塊上千年的古木頭,板直而實沉,沒那麼好操縱,從以往治宮之法上就看得出來他們的想法和立場都不盡相同甚至天差地別。
祝知宜秉仁德,他信苛法酷律;祝知宜奉仁義感化,他喜歡威逼利誘,祝知宜循規蹈矩,他向來投機取巧;祝知宜磊落光明,他陰私暗闔,祝知宜善,他惡。
但他相信這天下就算人人都會負他,祝知宜也是那個唯一不會在他背后捅刀的人,如此一想,祝知宜竟成了他在這世間唯一信得過的人。
這種相信完全是基于祝知宜的君子品性和秉性純善,并非基于他們的交情,祝知宜對他一視同仁得很。
但若是祝知宜真的做了他的給事中,會有改變嗎?
他不知道,或許也不會有吧,祝知宜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人。
但想到詭譎云涌的朝堂之上不再是他一個人,每次俯視大殿的時候會有一個溫暖熟悉的身影靜靜站在自己不遠處倒是頗令人心動。
心動到梁徽如此八風不動的人自己主動去撕開他溫和明君的假面,向這些個滑頭老臣露出年輕的鋒爪,更像是第一次宣戰,第一次將平靜水面下暗涌的波濤推到臺面上。
梁徽極擅忍辱,擅克制,擅韜光養晦擅壓抑欲望,但這一刻,他像乘勝追擊的野狼,露出猙獰鋒利的犬牙,就著獵物露出破綻的傷口往死里咬,半分不肯饒人:“張尚書。”
張田中脊背躬著,更低一分。
梁徽又沉聲叫了一遍:“張尚書。
”
張田中這才硬著頭皮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