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了視線,不再看祝知宜那張很知道如何傷人心的臉,望著草地,一字一句,似低聲嘆息,又似諷極反夸:“好一個全憑皇上做主,君后撇得干干凈凈。”
他自嘲一嘆:“干干凈凈。”
第25章 給事中
他自嘲一嘆:“干干凈凈。”祝知宜當真是玉石做的,敲不出一點真心話來,也捂不暖。
他的問題對于祝知宜來說應該很可笑吧,或許,連他這個人都很可笑。
梁徽忽然清醒過來,被自己方才的試探嚇得脊背生出冷汗,太明顯了,他險些就先揭了底,先露了拙。
梁徽算計人心運籌帷幄慣了,是絕不允許自己露出絲毫軟肋和弱勢的,那種被人拿捏的滋味他恨之入骨視之如仇,無論是權勢還是情感,他都痛恨甘居人下,他要穩操勝券,他要掌控全局。
祝知宜低垂著頭,沒有發現他臉上的瞬息萬變,他被梁徽說得心里難受,微咬著牙根,第一次無法辯駁。
好似經常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明明他向來都是最講道理的人,但梁徽總讓他覺得是自己不對,可他審時度勢、一腔忠心恪盡職守有什麼不對?
明明在這場博棄和合作里,梁徽才是那一個身居高位、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
狼崽越發通人性,嗅到主子之間暗潮洶涌的氣氛,一言不發往祝知宜腳邊靠,雖然牽繩還在梁徽手里。
梁徽看它那個又慫又傲的模樣,冷笑,果然,連條畜生都知道要往祝知宜身邊靠,趨光取暖、趨利避害是動物原始本性,再兇猛強大、冷血殘酷的動物也貪戀光暖。
祝知宜身上那種強大的仁善與安全感是與生俱來的,只是這種大仁大義、慈悲溫善非常一視同仁,梁徽在他這里,分不到分毫例外。
二人一狼相顧無言,梁徽喉嚨滾了滾,將牽繩遞給祝知宜,啞聲囑咐:“林中夜里野獸多,你讓它守在你帳子旁邊,我先走了。”
不歡而散。
祝知宜一夜難眠,狼崽倒是呼呼大睡直至天光熹微,他想起昨夜分別時梁徽面無表情道:“既然全憑朕心意,那之后朕的任何旨意君后都別多加置喙。”
他本以為今天就要接到一紙納姬寧入宮的詔書,未曾想到梁徽的幾行詔令震驚朝堂。
“春圍首獵,大將軍府幼子姬寧、君后祝知宜、禁軍統領楊越護駕有功。”
“擢姬寧越騎校尉,叢三品。”
“君后祝知宜授給事中,從五品”
“禁軍統領楊越提京兆軍尉,正四品。”
此令一出,語驚四座,滿朝嘩然,祝知宜亦僵在原地,一動不動,面色維持淡然,但熱茶燙了指尖渾然不覺。
他以為……他再也沒有機會,他早就死心了。
梁徽果然把他看得極透,清清楚楚知道他想要什麼,他卻越來越看不懂梁徽。
雖然給事中只是一個極不起眼的、還不到正五品的官職,但常侍皇帝左右,分平尚書奏事,備顧問應對,獻納得失,諫諍糾弊,每日上朝謁見,參知政議,掌駁正政令之事,亦負責管治圖志文翰修史,有監察之責。
更重要的,祝門不得入仕是先帝親口下過諭旨的,梁徽此舉,可謂公然違逆先皇遺令,破格招錄,一石激起千層浪,文臣武將、宗室皇親紛紛質疑。
“先帝有令,祝門一脈永禁仕途,忌其霍亂朝綱,皇上此舉乃不敬、不孝、不公。”
“君后乃大梁國后,于公,護駕救主乃職責所在,于私,護夫衛君,乃夫妻常綸天經地義,何至于破格啟用?臣惑不得解。”
“臣附議,皇上未介懷謀逆之罪與祝門結為連理己是皇恩浩蕩,君后入主中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有再讓祝門染指前朝之理?臣京兆太常林錦不服。”
“臣督察院都司陳在不服。”
“臣吏部議郎韋子路不服。”
“臣……”
梁徽面無表情聽他們講完:“都說完了?”
朝臣義憤填膺發泄一通,無人應答,梁徽便又道:“你們都說完了那便輪到朕來說。”
“先說先帝之令,陳尚書,朕問你,元武十二年高祖曾在木蘭獵場立令為何?”
被點名的人一怔,想起先祖的立誓之令久久不語,更別論那份鐵令詔書還是他當時任樞密使的祖上幫忙起草頒宣的。
他不說,梁徽就親自幫他說:“先祖有令,后世凡木蘭圍場立特功者,賜殺生免予令牌一枚,謫者復其位,罪者盡除其罪。”
即在木蘭圍獵立特大功勞的臣子,賜免死金牌一枚,被貶可以恢復其原的官職品階,戴罪的免除罪名。
這并不能說是十分圣明、公允的旨意,甚至還時常被后世詬病,但這是在當朝危急情形之下立下的,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
元武十二年,蒙匪與北部暴民勾結,霍亂頻起,邊疆駐軍知情不報,高祖領隊前往雁蕩山圍獵時被圍攻,鏖戰半旬。
彼時被貶的隨行朝官陳文武英勇護主,自亂軍中救出高帝,以身殉國,高祖九死一生,為了感念這些拼死護駕的官員和將領頒布了這條特令。
因此木蘭圍獵是具有象征性的,從高祖那代就被架成了一個規格極高的傳統,代表國祚朝運與江山穩固,此處的救駕意義大不同于平素的護主立功,這也是為什麼百官、宗親、世家都極為看重春獵盛宴、并要千方百計挖空心思趁此機會在圣上面前大展身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