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最知梁微生性多疑,便索性直接把話說話挑破說開:“臣師兄連墨駐疆八載,一腔熱血忠心報國,胡勒烈顏與大梁邊境通婚商結、互通有無,甚至共賀節慶共享習俗,師兄與其部落首領有往來并不出奇。”
“是,朕只是——”梁徽想說句什麼,薄唇微啟又被祝知宜截下:“邊境天高地遠,地方官各自為伍,結黨營私,融入當地入鄉隨俗因地制宜方才是治管良策,若是皇上疑其忠心,臣很是為肱骨忠良心寒。”
“……”
祝知宜是最愛講道理的,天下萬物,凡事都該講個理,他義正言辭大義凌然,口若懸河倒是大氣不喘面不改色,雙手一拱行了極標準的禮:“忠言逆耳,若是臣的肺腑之言冒犯了皇上,任憑責罰。”
梁徽氣笑,人家請罪都說陛下息怒,祝知宜說任憑責罰。
祝知宜覺得自己句句肺腑仁至義盡:“至于春獵出行名冊,但憑皇上安排,皇上決定了直接命人送往內務府即可,臣無意見,天晚夜深,就不擾圣上清安了,臣先告退。”
祝知宜走得快,梁徽還沒反應過來門口便灌進來一股冷風。
祝知宜來時匆忙,沒帶人,出門時張福海說又下起雪,派個宮侍送他回去,祝知宜很有禮貌地說不必勞煩,一腳踏進白茫茫的雪夜里,張福海追都追不上。
他看著那寂寥背影心頭一跳,忙進屋稟告梁徽:“皇上,君后一個人回的,不要人送,燈和傘也不要。”
梁徽回過神來,咬著牙罵了句廢物,匆匆接過長明宮燈和傘大步邁出門。
更深露重,細雪飄零,像刀片刮著人的皮膚,長長宮道燈火微弱,樹影幢幢,冰湖上盤著黑魃魃的夜鳥。
祝知宜腳上打了滑,身體一栽,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箍住他,用力撈起,將他定在懷里。
頭暈目眩看不清人,只聞到極淡的墨梅清氣
“祝清規,你跑什麼?”
梁徽生氣又無奈的臉在雪夜月色下顯得英雋矜貴,泛著冷光。
祝知宜怔了一瞬,不知道他來作甚,欲掙開,未成。
梁徽看這人都這樣還想給自己行禮,氣笑。
祝知宜說了謝,便閉口不言。
兩個人便站在深夜的雪地里靜靜相視,誰也不再先開口,好似在較勁,誰先開口誰便輸了
到底是梁徽先把大衣里揣著的手爐拿出來塞到他懷里,拉過他那快要毫無知覺的手搓了搓,又變回那個溫和的君子模樣,問:“你不知道冷的麼?”
又舉起傘,撐在兩人頭頂,風雪被抵在傘外,只漏進一片冰涼如水的月光。
長明燈火在雪中搖曳,點亮了祝知宜眉間那顆觀音痣。
長長的沉寂里,梁徽忽然道:“我信不過傅褐。”
所以才在名單上加一個傅蘇的。
第17章 清規在生氣
“?”祝知宜一怔,才反應過來,這是梁徽在向他解釋,心中頓時涌起異常復雜的情緒。
他萬沒想到,梁徽竟然連傅褐都不信。
滿朝文武皆知朝堂新貴傅大人被梁徽從流民營救回一條命,是圣上親手提拔的心腹,是欽差,是制衡丞相、世家的利器,是他殺人的刀,是他收權的劍,是擋在他面前的堅盾。
此人忠心耿耿,對梁徽馬首是瞻,新皇登基之初,傅褐好幾次舍命救駕,說是梁徽的死士也不為過。
皇帝就像這夜里的迷霧一般莫測,祝知宜凝眸,不由想,那梁徽到底相信誰呢?這天下還有沒有正真能讓他心無疑慮百分百放心的人。
梁徽多疑到連自己的心腹都不放心,卻又直接對祝知宜明說“我不放心我的心腹”。
這是在表明,比起傅褐,祝知宜更讓梁徽感到放心嗎?
祝知宜當然不敢這樣想,帝王心,海底針,更令他不安的是,他竟對傅褐產生了一絲兔死狐悲的憐憫,他們的處境并無不同,唯一的區別是傅褐不知道他正在效忠一個什麼樣的人,而祝知宜知道。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自古君臣,不過如此。
他的祖父早就給過忠告的,不是嗎?
雪變得更大,風也愈加猛烈,月亮光被云遮擋,雪地更暗更寂靜。
兩人外袍的寬袖被吹得獵獵作響,梅樹花瓣飄落,梁徽將手上的傘往祝知宜那頭傾側半分,他一動,祝知宜便下意識后退半步,梁徽眉目瞬間沉下來:“清規怕我?”
祝知宜回過神來,又變回那副天塌下來也泰然處之的模樣,淡聲否認:“臣行得端坐得正,有何好怕的。”
梁徽眉宇柔和了半分,嘴角抿著,沉默了半晌,解釋:“傅褐或許知恩圖報,也愛弟如命。”
一旦發現傅蘇要的梁徽給不了,難免心生怨意。
祝知宜不太在意地點點頭,表示理解:“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
梁徽一噎,最煩他這副君君臣臣的順從、事不關己的疏離,祝知宜就是惹毛了極難哄回來的性子,偏生他自己還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講道理的人,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在賭氣,梁徽真是怕了他。
梁徽似是累極,閉了閉眼,一秒,又睜開,朝他伸出手:“走吧,邊回去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