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也不在乎那宮女那日做了太妃的“劊子手”,看了眼梁徽,道:“跟這沒關系,是不是她,桂嬤嬤都不應仗勢欺人。”
梁徽凝他,并不意外,祝知宜就是這樣的人,他從來不記仇,不像他錙銖必較睚眥必報。
但祝知宜也絕不是特地為了護著誰,只為守著他自己心里信奉的那套道義和規矩。
大到家國天下百姓蒼生,小到皇族子弟宮侍下人,皆攬為己任,自以為正義清明,平白惹了一圈春波漣漪,還渾然不覺。他這樣是有些可恨的,多情又無情
梁徽看得再清楚不過,祝知宜于那樣的場面里擋在他前頭也不過是因了那些不合規矩不知尊卑。
梁徽不覺意外,甚至理應如此,又覺一絲莫名不快,道不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清規好風度,以德報怨。”
祝知宜實在摸不清他是贊是諷,淡淡回道:“君庭說是就是吧。”
梁徽從不信奉這一套:“可天下大多非能以德治之。”
祝知宜想了想,不贊成道:“不是不能以德治之,只是不能唯以德治。”
梁徽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祝知宜跟他家那位古板老太傅如岀一轍,一根筋走到底,吃了滅門抄斬的虧也不愿意放棄青天正道那一套,好似人人都可求正道,事事皆可化清明,若真是這樣,那梁徽為何會走到這一步,他自己又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道不同,不相謀。
一時無話,漢白玉橋覆了雪顯得寂寥,宮城紅墻青琉璃瓦雪光晶亮,有烏鴉立在干枯的枝頭上叫。
橋那頭走過來一排人,當頭的那位給梁徽和祝知宜請安。
祝知宜極少會擺架子,但這位他沒說話,是梁徽應的禮。
沈華衣,三品君儀,僅次于佟瑾這個君妃之下。
但某種層面上來說,他比佟瑾身份更貴重,他是后宮中唯一一個在前朝任職、身負官位的君妃。
大梁國風開放,無后宮不得干政之說,君妃君嬪,有才干者,亦可出仕。
沈華衣是名門公子,知書達理,大家風范,身后是江淮世家,他的蘭臺司正是先帝任的。
光這一點祝知宜這個罪臣之后就望塵莫及,若是無十多年前太子一案,祝知宜這會兒也該是朝堂新貴,曾經為民報國之志已化為泡影,使得每次見到沈華衣他都心情復雜微妙。
祝知宜在連祖父都不會喊的時候,就被太傅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一句話他在夢中都能脫口而出。
忠君報國、心懷天下,躬身為民乃祝門世代祖訓,刻在每一個祝家人血骨筋脈里。
先太傅臨死前有三恨,一恨朝勢陰晦,政閥世家、皇親外戚聯手掌權迫害忠良;二恨先帝軟弱、君心懵通,不辨忠奸;最后一恨,恨祝氏一門嫡長孫祝知宜被終身剝奪出仕之資。
如秀木摧折,明劍折刃,先太傅視之為辱,人死不過頭點地,這比殺人奪命更誅心。
祝知宜是他最疼愛的嫡長孫,他花了畢生心血親手教出來的珍才,聰敏內秀,性情穩正,仁心德厚,如若不能出仕,是大梁痛失肱骨,是祝門絕學斷后,是清規虛妄此生。
人活世上碌碌無為與行尸走肉有何異,祝門向來清高剛烈,士寧死毋茍活,他無顏面對先祖誨訓。
祝知宜能坦然面對家門受冤蒙屈,但對自己仕途早夭卻從來避而不談。
沈華衣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說這位新君后跟那些個后宮嬪妃爭風吃醋他是不信的,能刺到他的唯有一點,那便是他還未啟程便夭折胎死的鴻鶻之志。
于是在晨省請安上遲到時,沈華衣說與皇上商談言官策令,一時忘卻時間,懇請君后見諒。
向來理直氣壯的祝知宜果然沉默了,他打中了對方的痛處和死穴,揭開了對方未結痂的傷疤。
官簪朝服,鮮衣怒馬,那已經是一個祝知宜再也進不去也夠不著的世界。
第6章 他不能問
祝知宜很平靜,這個沈華衣與旁的君妃君嬪都不同,慧敏從容,精于攻心,不卑不亢。
眼看江淮一帶世家風頭勢力就要蓋過京派皇戚宗室,他近日又收斂低調起來。
沈華衣看皇帝給祝知宜撐傘亦不動聲色,便略略說了兩句蘭臺司的正事。
祝知宜默默聽著,插不進話,梁徽的手攬在他肩上,也沒法先走,幾句話時間,對他來說很漫長,藏在廣袖里的手沒有溫度,大方坦蕩地看姿態恭敬的沈君儀。
后宮三千,佟瑾妖媚,傅蘇嬌純,沈華衣不是長得最好的,但是氣質在身,玉質蘭心,最關鍵是,他同梁徽有話說。
光這一點,已經勝過旁人無數。
沈華衣看梁徽面已微有不耐,適時地收了話頭,道:“這會兒正是江津冬蟹肥的時候,家父寄了好些來,不如皇上與君后一同移步華音殿嘗一嘗。”
家中來信,江津鹽道布政使司一職他族叔有意,近日務必要探知皇上口風。
祝知宜還是不語,梁徽按在他肩上的力道重了幾分,道:“不必,朕與君后還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