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進宮后早就明禁濫用私刑。
他生平最恨此等私刑邪具,祝門一族和太傅門生被關押地牢時各派勢力落井下石。
年幼的祝知宜唯一次探視,年老體弱的太傅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遍體鱗傷,渾濁眼珠透著血絲。
昔日疼愛他的師兄們血肉模糊,有的斷了腿,有的被絞了手,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國之棟梁青年才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毫無尊嚴,地牢沖天的血腥臭氣與黑暗污穢成為日夜糾纏祝知宜的夢魘,畢生不敢忘。
“嬤嬤說得對,”祝知宜秀目長眉沉沉壓下來,重復她的話:“不知規矩便要管教。”
“那爾等不知規矩濫用刑罰本宮也須得嚴恪宮規。”
“柳嬤嬤,去刑司庫領八十大板,罰俸半年。”
柳嬤嬤臉一白,嘴還沒張祝知宜便知道他要說什麼:“太妃娘娘如有異議,可隨時來鳳隨宮理論。”
祝知宜又看向那幾個侍衛:“你們幾個,一身本事不用在護宮衛國,反倒在一介弱女這里逞能施強,欺弱壓小,士者不恥,罰軍棍一百,一年不得升晉。”
他一副慍怒又失望的神色叫幾個八尺高男兒頭低得更低,跟那樣光風霽月的祝知宜一比,任是誰都要自相形穢。
梁徽從頭至尾一言不發,冷眼旁觀,任由祝知宜發落眾人,臨走時,他才走到祝知宜身旁為他打傘,無意瞥到那宮女望向祝知宜的眼神,梁徽幽幽瞇起眼。
那眼神他熟悉得很。
仰慕、信賴、安全感,還有更多別的什麼,他不必看也知道。
祝知宜幫過很多人。
在國子監護過家境貧困的同窗,在太后的百花宴護過遭人暗算玩弄的世家庶子,甚至是對手,在御前被勢利宮人冷落敷衍這樣的閑事他也要管。
祝知宜就是這樣的人,或者說,是他們祝門一脈里血骨里天生帶的清正、擔當和固執,那玉竹一般的脊背仿佛天塌下來都有他第一個撐著。
祝知宜嫉惡如仇,最不喜趨炎附勢拜高踩低,清名在外,連得皇上太后都玩笑說他是小小青天,往后京中哪家子弟有冤也不必上京衙找尹兆,找祝家清規便得大道清明。
后來這些人都散落至朝中各部,是以即便太傅被問斬,祝知宜斷仕,在朝中依舊聲望不減。
梁徽小時候看祝知宜進宮伴讀,在太子面前為他四弟主持公道,曾心想,明察秋毫的小青天什麼時候也能看到這里還有一條受盡屈辱千瘡百孔的人命?
但祝知宜連他的字都不知道。
作者有話說:
梁君庭:只是小時候見過面,沒有很早就喜歡
第5章 道不同
祝氏一門錚錚鐵骨,國之玉脊,遇事不退、庇護弱小仿佛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品格與責任。
他們血液里那種世代承襲的固執和忠誠為大梁筑起不倒的城墻,抵擋風雪,沒有東西可以壓彎他們的脊梁,這樣的人一旦認定了什麼,便會死心塌地,追隨至死,永不背棄。
千軍易得,一士難求。
只可惜,先帝不懂這個道理。
梁徽垂目,忽而發難:“清規可知那宮女是誰。”
祝知宜:“誰?”
梁徽就知道他認不得,偏要溫言提醒:“那日在太后和太妃面前為你斟茶的那位。”
彼時祝知宜剛入主中宮,后宮這些老資歷們心照不宣先發制人下馬威,正是這宮女將滾燙的茶“不慎”澆濕祝知宜的衣襟。
祝知宜倒是紋絲不亂,還在眾“長輩”倚老賣老明嘲暗諷梁徽這個“不孝子”時譏唇回護。
第一次有人擋在梁徽面前,旁的人不知道,這位兵不血刃的年輕帝王,不懼皇室奪嫡的血肉殘殺和尸骨累累,也無畏朝堂風云的詭譎端疑瞬息萬變,唯獨怕后宮這群女主子,一個個,都是再厲害不過的角色。
是兒時隨母妃遷轉與各個嬪妃的宮殿留下陰影。梁徽年幼時久居淫威之下,被這些人磋磨生了心魘。
他母妃沒有封位,不配有獨立的寢宮,只能住別的妃子側殿。
小小一隅,寄人籬下。
沒有人想和一個令皇室蒙羞的卑賤宮婢牽扯上關系,那些妃子便在皇帝耳旁吹枕邊風,說梁徽母妃不祥、刁縱、偷竊,他們母子倆像無人收留的流浪狗,遷了一宮又一宮。
年久失修的偏殿,酷暑時熱到能烙雞蛋,嚴寒時鵝毛大的雪和刺骨的雨珠從瓦縫中侵入。
年幼的梁徽看著別的皇子公主夏天吃冰鎮楊梅荔枝,冬天披鶴氅錦袍,只能舔舔干涸的嘴唇,默默去廚房看著給母妃熬的藥,下人過手的他都不放心。
這群在后宮斗了大半輩子的女人看不起梁徽這個半路撿漏、根基未穩的新帝,在幾次宮宴上百般為難,祝知宜都擋在他面前將那些明嘲暗諷一字一句、義正言辭擋了回去。
若說論理辯道,這天下再也沒能有比祝知宜更厲害的了。
梁徽陰郁鋒銳的眼看著身旁這一板一眼的人,不知怎的,便柔了下來。
沒人為他出過頭,走到今日的每一步梁徽全是靠自己,梁徽大抵能知道那宮女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