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的爺爺留下自己的精氣神,再出來時像一張紙被揉皺了攤在床上,被單蓋著他干柴一樣的身體,看得謝然直發愁,這要是上廁所可怎麼扶,好像碰一下就會散架,抓一把就會直接扯開皮肉,留一堆被蛀空的骨頭散在地上。
老人凹陷干癟的臉上扣著呼吸機,只有面罩上時隱時現的霧氣讓家屬知道,這個人還活著,但活得很辛苦。
謝然看著小馬的爺爺,突然有些害怕。
小馬呆呆地坐在病床前,這一夜誰都沒有睡著。
天快亮的時候小馬的爺爺終于從昏迷中蘇醒。老人啊啊啊地喊著,小馬的媽媽叫了句爸,聽見老人“貝貝”,“貝貝”地喊,小馬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一把握住爺爺的手,爺爺才放心地點點頭,眼中露出些笑意。
謝然看到這一幕,識趣地站出去,把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三口。
走廊里不能抽煙,他就到樓道里去抽,無法忽略心中的恐慌焦慮,腦中一幕幕閃過小馬爺爺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一幕。
他不是沒有見證過死亡,上輩子經歷過的死亡不計其數,小馬的,媽媽的,謝嬋的,以及一些他記不住名字的甲乙丙丁。謝然從最初的痛徹心扉,悔恨焦慮,到最后的不痛不癢,習以為常。
以至于有段時間,他一聽說誰死了,都有些麻木,甚至到最后,他在做出跳海自殺這個決定時,還覺得十分輕松。
除了王雪新,那些被謝然見證過的死亡都發生在死者風華正茂的年紀,且死得出其不意,親人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被迫和這些死者道別,被迫著割舍傷痛往前看。
可小馬的爺爺老成這個樣子,他和媽媽一定做好了老人去世的準備,可能從小馬的爺爺第一次無法控制大小便開始,就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
年紀大的老人去世前的每一天,親屬都提心吊膽,備受煎熬。
謝然十分意外,沒想到他這個自殺過一次,拿死亡不當回事的人,居然還會因險些見證一個陌生人的離世而有所觸動。
背后消防門被人推動,謝然回頭,看見是小馬失魂落魄地進來,趕忙掐了煙,問他爺爺怎麼樣了。
“醫生進去檢查了,但我覺得……”小馬沒再說下去,謝然卻明白了,摔跤這種事放在年輕人身上沒什麼,放在七十歲的老人身上可是能要命。
他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拍拍小馬的肩膀。
小馬用一種很疲憊的口氣,認真道:“然哥,我真的不想干這行了,之前跟你這樣說是因為挨了打,心里不服氣,嘴上過過癮,沒真想過干別的。這回我爺摔一跤,估計也……也沒多少日子了,我想踏踏實實地陪陪他,也讓我媽放心。”
他停頓片刻,才繼續道:“我以前真的很混蛋。”
謝然沒吭聲,他早看出小馬之前不是真心的。
小馬這樣說他應該感到高興,畢竟他的目的就是勸小馬金盆洗手盡早轉業,可沒想到他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被改變。在謝然的計劃中,應該是用他自己的死亡令小馬感受到觸動,從而改過自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謝然看著眼前脫胎換骨的小馬,突然有種微妙的感覺,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改變。
“知道了,大哥那邊我去替你說,你就安心照顧你爺爺,什麼都不用想。”
小馬感激地重重握著謝然的手。
從醫院出來后,謝然坐上出租車回家,控制不住地想看謝嬋,看王雪新,但更想看謝青寄。
小區門口的早點鋪子早已出攤,晨練的大爺大娘們成群結隊,拿著蒲扇拍腰拍腿,漫不經心地聊天嘮家常。謝然從他們間穿過,恍惚地摸到家門口,王雪新正往外推電動三輪車,不知是不是要去進貨,看見謝然就露出慌張神色,問他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青寄沒告訴你?”
“你弟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哥斯拉大戰金角大王把白宮毀了又把長城炸了這樣的事情,都能被你弟用怪獸打架四個字概括,問他?我還不如去看新聞聯播!”
“哥斯拉跟金角大王不是一個體系的,這倆見不著面……”
王雪新眼睛一瞪,罵道:“還用得著你提醒我?小馬爺爺怎麼樣了?我知道老爺子摔了,現在人怎麼樣了,有沒有生命危險,好好的怎麼會摔了?!”
謝然如實相告,王雪新聽完又開始罵人,手一伸去擰謝然耳朵,卻沒真用力,氣急敗壞道:“看看,你們倆湊在一起就不干正經事,整天不學好,現在闖禍了吧!”她一推三輪車,就要騎著去醫院,謝然慌忙攔下,叫她別去添亂。
“你懂什麼,你馬阿姨這時候肯定特別慌,多個人多把手,就算什麼都不做,陪陪她跟她說說話也行,當年我們一家剛搬過來的時候,你馬阿姨沒少幫忙……你小子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干什麼!”
謝然看著嘴硬心軟的母親,突然抱了上去。
他高大的身軀籠罩住媽媽,卻像小時候一樣把下巴放在王雪新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