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兄弟們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一路下來,就剩這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禿頂老會計還跟著他。
謝然轉身要走,一群小弟夾道歡送。
誰知他又突然停下,認真道:“別條子條子地喊,我弟今年就從警校畢業,馬上就是光榮的人民警察,罵誰呢你。跟老喬說說,有錢了換個好點的手機,你們給他下載個微信,每次給他打電話都找不到人,他那老人寶早該淘汰了。還有你們,以后說話做事都機靈著點,也多攢攢錢。”
小弟們紛紛點頭,表示聽到了。
謝然訓了會兒人,看著小弟們膽戰心驚又一頭霧水的臉,又覺得沒什麼意思。
出門坐上一輛公交車,一頭扎到后排靠窗的位置,從城南到城北坐了好幾個來回,路過某站時廣播報站,“——永和公墓到了,需要的乘客請在后門下車。”
他本不想下車,可剛才給老太讓座,此時站在門邊,給活生生擠下去。
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擠公交時才不管你是哪路的大佬。
他買束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等來前來祭奠已故親屬的陌生人,將人一攔,給對方些錢,又告訴他墓碑位置和名字,托他替自己祭拜,接著不顧旁人奇怪眼神,打車回到謝青寄和自己的家。嚴格來說那只能叫謝青寄的公寓,是謝然死皮賴臉搬進去的。
他挽起袖子做飯,手癢又去摸煙,臨時想起謝青寄的叮囑,只好把手抽出來。
“操!”
謝然掂著鍋鏟,突然惡狠狠地罵上一句,嘟囔道:“你都不知道疼疼我,我憑什麼聽你的。
”
他拿出煙,仿佛存心跟謝青寄過不去似的,在廚房抽了個痛快。
這個在外呼風喚雨、人人喊打的黑社會大佬,嘴上一邊罵著親弟,一邊任勞任怨地給親弟做飯,做好飯卻又不吃,圍裙摘掉,手表摘掉,手機和鑰匙一起放在鞋柜上,要不是裸奔出街會被抓,謝然真想連衣服都不穿。
他什麼都不要帶走。
謝然站在玄關,他轉頭,最后看了眼這個屋子。
那只貓就坐在飯桌上,詭異地瞪視著這個行為異常的混蛋。
“以后沒人和你搶了。”
謝然哼笑一聲。
老貓頭歪了歪,突然從桌上一躍而下,繼而做了一件讓謝然瞠目結舌的事情。
——它蹲在謝然腳邊蹭了蹭,嫩聲嫩氣地“瞄”了一聲。
此貓想要謝青寄摸它時,就會發出這種迷惑人心的諂媚叫聲。
謝然驚疑不定,往貓碗那邊看了一眼,見還有吃的,不能肯定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猶豫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蹲下來,時刻防備著被貓撓,朝它毛茸茸的腦袋上摸了摸。
貓也朝他掌心蹭著。
它的毛發帶著溫度,柔軟地剮蹭在謝然手心。
這相見眼紅,互看不順的兩個生物突然在這一天的某一刻達到了某種奇妙的和解,連謝然都說不出原因。
原來小動物真的有靈性,它們什麼都知道。
謝然突然道:“你比謝青寄有人情味兒。”
接著起身,不再留戀,這個鳩占鵲巢的不速之客,這個人見人煩的黑社會頭子,終于離開了人民警察預備役——謝青寄的家。
謝然打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海邊。
到了地方條件反射性地一摸手機,正想掃碼付錢,才想起手機留在家中,這年頭誰還帶現金出門。
那司機瞪眼看著他,謝然滿臉尷尬,吞吞吐吐,再沒有剛才摘表摔鑰匙時的灑脫。
“叔,不是我想賴賬,是我手機真沒帶在身上,這樣吧,槐北路的娛樂城你知道嗎?那是我開的,你回頭找一叫老喬的拿錢。”
那司機一聽槐北路娛樂城,登時面色大變,不敢再找謝然要錢,把他打發下車。
臭名昭著的大流氓謝然灰溜溜下車,心想,真他媽丟人。
天色漸晚,他把鞋找個垃圾桶一扔,赤著腳走到堤壩上,翻過護欄,靜靜地站著,傾聽海浪聲,聞著充滿咸味的海風。
這個時間段,要麼是被工作折磨一天的人拖著麻木的身體回家做飯,要麼是吃飽的人下樓遛彎跳廣場舞,這片海灘自從填海工程竣工后,就鮮少有人來這里。
鷗鳥展翅劃過,鳥喙朝海面輕輕一點,繼而升空遠去。
謝然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太陽一落,天就黑了。天一黑,四周無人,連鳥也飛走了,海風吹來時還帶著海水腥咸的熱浪,可謝然卻手腳冰涼。
他獨自一人,在這一時三刻里,終于獲得了生命中難得的平靜。
謝然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發呆,他想,謝青寄回到家后,聞見廚房里的煙味會生氣嗎?他是否會后悔出門前,沒有擠出那寶貴的一兩秒,回頭親一親自己。
海浪和風一唱一和,一個拍打礁石,一個送到謝然耳邊,他的心在這一刻無比的寧靜,接著微微一笑,像飛鳥出籠般,沒有任何留戀地跳了下去。
他什麼都不要帶走,卻唯獨穿走了謝青寄七年前買的一件白襯衣;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卻百忙之中抽空給謝青寄做了一頓他并不一定會吃下去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