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植被》第107章

但每次他從巴黎回來,狀態都會暫時性地好一點。”

  “他在律所的工作強度非常大,壓力也大,需要經常出差熬夜,但他對這行感興趣,再加上知道你要回國了,所以心理狀況比較穩定,做了幾次檢查和測試之后,確定抑郁轉為中度,焦慮也降到輕度。”

  “不過你回國之后,他因為遭到了你的拒絕,還誤會你有了女朋友,所以情況又差下去,出現了之前很少發作的幻覺。當然,你的拒絕和排斥是正常行為,站在你的角度上,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和做法。”

  “沈植一直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我現在認為他是對的,拿自己的病換你一時心軟其實很不可靠。在知道這些之前,你愿意跟他重新試試,對沈植來說是一種肯定,至少證明你對他不存在同情的可能。”

  “我說的這些,差不多就是沈植這幾年的情況,希望沒有給你帶來什麼壓力,因為追根究底,沈植的病根在于他的家庭。童年遺留的問題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影響了他的性格,后來又經歷了和家人決裂、和你的感情破裂,堆積下來,才造成了最后的爆發。”

  “沈植以前不是個合格的伴侶,他明確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把自己打碎重組,雖然過程非常痛苦,但幸好你還愿意給雙方一次機會。許言,你是個很勇敢的人。”

  沒有了,就說到這里,許言全程沒開口,只在最后朝藍秋晨彎了一下腰,作為道謝和道別。他轉身下樓,上車,穿過市區上高速,一刻不停。

  夕陽漸漸沒入地平線,只剩一片殘紅,許言慶幸自己是在高速上,可以把車開得飛快。

他想起沈植的樣子,很多,蒼白的,失落的,絕望的,崩潰的,流淚的……許多事情都有跡可循,比如他瘦了,比如那次在北京的酒店,比如‘我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愛你了’,比如雜物間里他站不住的樣子,比如湯韻妍說他進醫院了,比如他喝醉后還一直惦記著要吃藥。

  根本不是安眠藥,是抗抑郁的藥。

  他想起那年對沈植說過的話:沈植,我建議你去看醫生,你心理有病,活該你不會愛人,你真可憐。

  所以沈植真的去看醫生了,也真的被確診有心理問題。

  許言使勁抹了一下眼睛,牙關不住打顫,五臟六腑都被攥在一起,用力地,捏成一個皺巴巴的團,在空蕩蕩的胸腔里滾動,撞到哪里都痛。

  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他寧愿沈植瀟灑快活把前塵往事丟得一干二凈,也好過見到他這樣千瘡百孔脆弱崩壞,三年多的時間里沒有輕松過一秒。

  不是都說愛是好東西嗎,為什麼會把人弄成這樣。

  一小時的路程前所未有的漫長,開到市區時,恰逢晚高峰,不斷閃爍的車尾燈、高高在上的紅燈,紅得刺眼,金剛怒目般地瞪著許言,狠狠揪住他心頭的焦灼和慌,生拉硬拽地撕扯出來,耀武揚威地在眼前晃,要他坐立難安。

  身體里有什麼在蓬勃脹大,快要炸開,撐得他透不過氣,幾乎想嘶聲大叫起來,讓聲音和爆炸一起,發泄那些疼悶、痛楚,同歸于盡,一了百了。

  許言抬手遮住眼睛,有淚不斷往下流。他被困在這條擁擠停滯的直線上,他不能自控地想象著沈植病發作時,蜷曲的、僵硬的、窒息的——到底是什麼滋味,許言無法感同身受。

  他只是很累。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幾年他其實很累。

  總要極力控制自己別去想沈植,仿佛想了就意味著還沒徹底死心。人最喜歡逼自己做某件事以證明決心,但實際上沒有必要,如果真的不在乎了的話。

  這樣較勁,太累了。

  那晚看見沈植喝醉,看見那個一絲未變的家,許言扛不住地破防——他們其實很像,正常人一樣地活著,背地里卻始終沒有停止過自我折磨。

  許言只是沒想到,沈植身上還有藏得更隱蔽更深刻的傷病。他從不打算采用任何手段來報復,卻攔不住沈植要自我懲戒,太重了,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以這樣的方式體會他的感情。

  從他長久的痛苦和歉意里感受到自己被愛著。

  車開進小區,天已經完全黑下去,沈植的房子越來越近,許言踩下剎車,在大道旁的樹下停住。他通紅著眼眶,透過車窗側頭看去,那棵白玉蘭很安靜地立在月下,二樓露臺的燈亮起,門打開,沈植走出來。

  他站到欄桿邊,正在打電話,手里拿著一杯水。

  許言不止一次覺得沈植像樹,長在那年冬夜北海道路燈旁的皚皚白雪里,長在夏天夕陽余暉下的風里,也長在曾經被放棄灌溉的那片荒野里——很久以后,正如此刻,許言回頭再看,原來荒野上已經蓊蓊郁郁鋪滿植被,而自己再也不用守著海市蜃樓自欺欺人。

  所有呼之欲出的情緒在見到沈植的這一刻竟然通通偃旗息鼓,許言擦干淚,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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