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缺乏安全感的小孩長什麼樣。他知道后悔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知道很多事都不容易,也沒有正確或錯誤可言。還可能,只是單純地因為他已經擁有足夠多的愛,多到他不想再去計較任何東西。
就像蜇人的烈酒,酸苦的醋,混著霜雪,熬成一壇溫柔。
第八十五章 我是祝敖我習慣我兒媳了
庭霜搬回家住以后,陪祝敖的時間更多了。
他跟柏昌意講起他和祝敖之間關系的變化,主要用兩句老話來說明,第一句叫:虎父犬子。
這是他和祝敖以前。
第二句叫: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是他和祝敖現在。
柏昌意聽了想笑:“你干什麼了?”
“也沒干什麼。”秋日,窗外落葉紛飛,庭霜悠閑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把腳支在桌子上,“我小時候,他老是不讓我吃我想吃的東西,比如冰淇淋什麼的,也不讓我跟同學去打游戲。所以現在,他也不能跟他的朋友出去吃飯喝酒打牌,他得像我小時候一樣,吃健康食物,努力學習——他最近在練習走路,雖然大多數時候還是坐在輪椅上。”
在人生的某個節點上,父子之間的權力關系會突然發生轉變。
大多數父子都會。
那個節點應該就是父子之間必有的一戰,一戰之后兒子會意識到父親已然變成了一個老人,或者說,再次變成了一個兒童。
庭霜和祝敖的那一戰是在醫院病房里進行的。庭霜在那一戰中和祝敖交換了位置,就像他小時候,會讓祝敖看到他的眼淚,在病房里,他也看到了祝敖的眼淚。
現在他還要看祝敖練習走路,練習說話,練習拿筷子和筆。
一切顛倒過來。
“我感覺我成了一家之長。”庭霜翹著腳總結。
柏昌意說:“我已經看見了我未來的生活。”
“是麼?”庭霜想象了一下他在柏昌意身上作威作福的場景,“親愛的,那等我回去了,咱們家能讓我當家長麼。”
柏昌意笑說:“我以為一直都是你。”
庭霜正要說什麼,身后傳來敲門聲。
“誰啊?門鎖了,等一下。”他拿著手機去開門。
“我。”祝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庭霜本來想在開門前掛斷視頻,但轉念一想,他爸總不能永遠不見柏昌意,現在正好讓他爸習慣一下柏昌意教授以外的另一重身份。
“不掛?”柏昌意說。
庭霜說:“小時候我爸一直讓我努力適應他的對象,現在風水輪流轉,是時候讓他努力適應一下我的對象了。何況,我對象可比他對象好多了。”
柏昌意好笑,提醒:“別過火。”
“我知道。”庭霜打開門,看見護工推著祝敖,就問,“爸,怎麼了?”
“叫你吃飯。”祝敖看見庭霜的手機屏幕,“你在干什麼?”
“我在跟我——”庭霜本來在祝敖面前一直叫柏昌意“我教授”,就是怕祝敖聽了別的稱呼心里不舒服,但是現在他覺得,還不如光明正大地用伴侶間的稱呼,因為那本來就很自然,刻意避諱才顯得心虛,“partner視頻。”
果然,祝敖覺得這稱呼別扭:“庭霜你留學留得中文都不會說了?”
“爸你想聽中文啊?”庭霜咧嘴一笑,顯得特別純良,“我說,我在跟我老公視頻。”
祝敖的臉色沒有變,只有視線緩緩地從庭霜臉上移動到屏幕上的柏昌意臉上。
老公。
大風大浪,祝敖見過了。
膈應同性戀,祝敖克服了。
兒子要找個大十二歲的男人結婚,祝敖接受了。
現在他兒子當著他的面叫他柏老弟老公。
遠在九千公里外的柏昌意隔著屏幕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便用警告的語氣喊了一聲:“ting”庭霜應道:“哎。”
祝敖偏頭對護工說:“回房,我頭痛。”
護工:“那飯……?”
祝敖:“不吃了。”
庭霜跟著輪椅走了兩步,悄聲對護工說:“把飯送到我爸房里去,記得給他量血壓。”
等護工推著輪椅走遠,庭霜才對柏昌意說:“好像是有點過了。但是我覺得整體思路是沒錯的。這個事吧,不能講道理,應該耳濡目染。我三天兩頭給他一點刺激,他慢慢就脫敏了。”
當然,也不能只給刺激。
刺激的同時還要送一些溫暖。
第二天,庭霜拿出他回國時在機場買的鞋子,要祝敖試試合不合腳。祝敖穿著拖鞋,坐在輪椅上,一臉不配合。老公一詞威力過大,他還沒緩過勁兒來。
庭霜于是把鞋子放到鞋柜里,說:“那算了,反正你鞋子多。我去上班了。”
等庭霜出了門,祝敖才叫護工把鞋子拿過來,一試,能穿,就一直沒離腳了。
他出院以后,除了在康復醫生指導下做康復治療外,一般就待在家里。經此一病,他的生活一下子慢下來,仿佛退休。以前家里添置了什麼、淘汰了什麼他根本不管,也察覺不到,現在,就連家里多收了一張明信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保姆收了寄到家里的信件,拿進來,放到桌上。
祝敖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從德國寄來的明信片。
明信片正面是科隆大教堂,背面寫滿了字,但是除了一句“應你要求多寫兩句”和收件地址是中文以外,其余都是德語,祝敖一個單詞都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