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強問:“小順,當初,你為啥被關在北京,沒返回原籍?”
順子說:“我逃跑到北京被抓住的,他們要送我回原籍關押,我不樂意回去。”
羅強問:“為啥?你不想你閨女,不想見?”
順子眼睛紅腫,聲音沙啞:“想,每天晚上都想。我老婆每回給我打電話來,說閨女也想我。”
“我不想讓閨女瞧見我坐牢,看見我現在這樣。我寧愿她以為她爹上北京打工掙大錢去了,過幾年就回家了,每年我還給她寄點兒錢,買書買文具……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個罪犯,讓別人說她爸爸是殺人犯啥的,那樣她在學校老師同學面前都抬不起頭來,太委屈孩子了……”
邵鈞從小窗口探了一腦袋,跟羅強用眼神示意。
順子騰得一下從床上蹦下來,直勾勾地盯著邵鈞:“邵警官,我家里人有信兒了?”
邵鈞一擺手:“沒有,我給你打聽著,有信兒肯定頭一個告訴你。”
順子胸口起伏,喘著粗氣,說:“都五天了,肯定有信兒了!邵警官你就跟我說實話吧,我老婆孩子到底是活了還是死了?!”
邵鈞無奈地攤手:“我真不知道,當地救災條件艱苦,電話通不上,但是你放心,相信政府相信軍隊,一定能救出來!”
邵鈞把羅強單獨叫出來,悄悄地說話。
羅強問:“有信兒了?”
邵鈞說:“他老婆從廠子里挖出來了,腰可能砸癱了。你先別跟他說,再等兩天,再讓他緩緩。”
羅強:“他閨女咋樣?”
邵鈞:“……那所小學,已經挖了好幾天,黃金七十二小時早都過去了,這兩天挖出來基本沒活的。我覺著……夠嗆。”
倆人相對無言。
大災后一個星期,全監區的犯人列隊站在大操場上,為全國哀悼日降半旗,集體默哀三分鐘。
犯人們排隊走到主席臺前,從衣兜里掏出一沓一沓疊好的鈔票,塞到捐款箱里,都是最近幾個月做工掙的工錢,有的捐幾十,有的捐幾百。
邵鈞合計著把他這月工資捐一半給陳友順家里。羅強把自己的儲錢卡掏出來,說:“你工資留著吧,統共也沒幾個錢,你拿我的卡幫我去銀行辦個手續,里邊兒有多少拿多少。他老婆要是真殘了,身邊兒沒男人照顧,肯定需要錢。”
之后的某一天,一切落下定局,邵鈞和羅強兩個人一起,坐在小屋里,找順子談話。
順子情緒極其絕望,兩眼發直,說:“你們都跟我說實話吧……是不是沒了?”
邵鈞拍拍這人的肩膀:“你媳婦沒生命危險。她一人兒很不容易,家里又沒什麼親人,自己在廢墟里刨了兩天,一直呼救,最后終于讓救援隊的人發現到她。”
“她腰砸壞了,以后可能都站不起來。”
順子眼淚嘩得流出來,流了一臉,嘴唇哆嗦著,喃喃地:“是我沒照顧好她,是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我家人……”
羅強一把摟住了人,厚實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羅強說:“堅強點兒成不?老爺們兒的,別讓你家里的娘們兒把你都給比下去了!”
順子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淚。
邵鈞接著又說:“你閨女……也沒事,沒有生命危險,就是嚴重脫水,餓壞了。”
順子滿臉疑慮地看著人,難以置信。
邵鈞告訴他,挖掘小學的武警戰士直到第七天才挖到教室一層,挖出一位老師的遺體,那個老師以張著雙臂撲倒的姿勢被砸死在樓梯口,身下壓了兩個小孩,竟然還有活氣兒。
邵鈞拿著從網上打印出來的新聞:“絕對不蒙你,你認識字自己看報道,那兩個幸存的小孩,其中一個叫陳小芽,就是你女兒。”
那天晚上小屋里傳出一陣痛哭聲。
順子嗷嗷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拉都拉不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近乎崩潰的神經終于松塌下來,快要癱了。邵鈞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這樣,平時走出去個頂個兒的,也都是能撐起來的硬漢爺們兒,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層軟處,都有自己最在乎的人。
因為在乎,所以人還活著,還有希望。
羅強攬著順子的后背,用男人的力道、男人的方式按了幾下,慢慢地講起他當年的故事,當年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那場大地震。
“那晚,地一動,我第一個醒的。老大睡在最外邊兒,嘰咕就滾到地下了,我睡在最靠墻,中間夾著我們家小三兒……”
“地震真來的時候,就那麼幾秒鐘,根本跑不出去。我扯了身上的毛巾被,裹住小三兒,那堵墻就朝我壓過來了……”
邵鈞睜大眼睛,不說話,靜靜地聽。
“我一閉眼一橫心,把小三兒摁在身下,想著死就死了。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發現兩根房梁互相對上了,在我腦頂撐成一個三角,再往下砸半米,就把我砸死了。”
“我就慢慢地往外蹭,爬,用兩只手挖。那時候年紀小,天不怕地不怕,小三兒就在我下面,睡得呼呼的,讓我吵醒了,還迷迷瞪瞪流著口水,倆眼滴溜轉,想吃奶……那小崽子,老子忒麼上哪給他找奶吃?我光著脊梁伏在他身上,那小兔崽子張開嘴,一口就含著我,媽的竟然拿我當娘們兒了,叼著老子的咂兒不撒嘴,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