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隊伍的人私下都犯嘀咕,太陽真是打清河農場西邊兒升出來了,三監區的閻王和夜叉不掐了,握手言和了。
也有人說,那是他們一大隊邵三爺牛逼,思想教育搞得好,每天在那群崽子耳朵根兒底下念咒,唐僧似的,把那一個個炸刺兒的家伙治得都服帖了。
老癩子和羅老二這兩位爺,經常湊著頭聊天,聊當年在展覽路、德勝門、菜市口混道上的那些破事兒,聊二十年前的北京城,聊老三屆和七十年代鬧運動,聊幼年時代記憶猶深的那場地震,聊老死作古了的爹媽。
這倆人在那里聊得熱絡,各自手下一群崽子于是也合坐一桌,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周末宿舍里打牌,倆班的人相互竄號湊局。在監區聯賽上打比賽,一個班的人甚至會給另一個班的加油助威。
王豹那廝一開始還不服氣,賴紅兵有一回直接把王豹摁在牢號里削了一頓,戳著后腦勺跟這人說:“我告訴你,小子,有老子在這屋一天,你就甭想再跟七班的人找麻煩,不開眼地瞎斗。”
“你想跟七班人掐,你等羅老二哪天出獄了,離開清河,你再去掐。”
王豹嗷嗷地說:“我忒麼還剩五年就出去了,羅老二還剩十幾年,還沒等到他出去,我就先出去了!”
賴紅兵冷笑說:“那正好,你就給老子老老實實混完這五年然后趕緊卷鋪蓋滾蛋,甭炸刺兒,甭惹事,保住你那兩只手。我警告你,你再敢找羅強的不痛快,老子這兒就先砍了你。”
晚上,一大隊一百多人坐在活動室里,照例收看當天的《新聞聯播》。
那天是五月十二號,窗外的天照常灰蒙蒙的,看不見幾顆星星,空氣污染指數中度,月亮露出大半張臉,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就是那一晚,央視女播音員雙眼紅腫,聲音哽咽,用沉重的聲音向全國觀眾播出一條一條消息。現場連線采訪的畫面中大地震顫,山川移位,昔日繁華的鄉鎮高樓傾覆,滿目瘡痍,遍地是人聲哭嚎,那一日歷經生離死別。
成都的中學大樓傾塌,青城山上的竹木亭子倒伏,北川的公路像一條身首異位的僵龍與山體絞殺在一起,一個又一個村莊被地震開裂的縫隙整體吞沒……毀滅性的災難面前,所有人都驚呆了,說不出話,扭曲斷裂尸橫遍地的一幅幅畫面刺痛每個人的心。
“那是我們縣百貨大樓和糧食局職工宿舍!老子家還住那里,塌了,樓都塌了!!!”
小屋里突然爆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嚎叫,正是他們七班的順子。
“小學塌了,小學沒了!啊!!!!!!!!!!!!!!!!!!”
順子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掉頭就往門外跑,瘋了似的。
邵鈞回頭,第一時間沖過去,羅強已經先下手,一把從背后勒住人,倆人像扭打一樣糾纏,就著巨大的慣性沖力一起摔到地上。
羅強結結實實地摁住人,急促地低喊:“順子,順子!別鬧,別亂跑,大伙都在呢。”
順子雙眼通紅,鉗住羅強脖頸的手指掐到肉里:“小學塌了!那個升著國旗的二層小白樓,我都瞅見了!我閨女在里邊,我閨女埋在里邊兒啊啊啊啊!!!!!!!!!!!!!!!!!!”
邵鈞跟羅強一起,把這人摁著鉗著給抬走了,留下一屋子呆呆坐著的人,大伙心里都很難受。
坐牢的人,有一天能出去跟親人團聚,就是在獄中度日如年心底留存的最大希望。
第二天監區長緊急開小會兒,統計監區里四川籍犯人的名單、家庭住址、親屬關系。
有人提議:“是不是這幾天先別讓犯人看《新聞聯播》了?……太慘了,我都看不下去,他們家人在那邊的,真在電視里看見哪個挖出來的,還不得瘋了?”
監區長說:“《新聞聯播》咱還是要看,全國監獄統一規定的,但是這幾個家在四川的,不能讓他們看,回不去家干著急,再看是得瘋了。這幾人單獨看管,專人陪護。”
監區長指著邵鈞:“小邵,你們隊的陳友順,這人交給你了,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時盯好,千萬可別想不開,出什麼人身事故!”
邵鈞問:“陳友順他家里人現在咋樣了,有事沒事?咱能不能幫忙聯系到?”
監區長:“他家哪旮瘩的?”
邵鈞:“什邡下面一個鎮。”
監區長看著手里收集的材料,頓了半晌,說:“什邡聽說是重災區,傷亡很大,很不樂觀……你做好兩手準備吧。”
監區長體恤,特意安排這幾天食堂燉大魚大肉,平時從來沒吃過的糖醋鯉魚,紅燒牛肉,四喜丸子,給大伙壓壓驚,安撫情緒。
國殤之日,萬物哀鳴,監道里每一天的氣氛都很凝重。電視里播報的傷亡數字每天都翻一番,一座座學校變成廢墟,從廢墟里掘出幼小的冰冷的尸體。
陳友順自己單獨住了一屋,由他們班大鋪全天候陪著這人。
邵鈞想來想去,還是讓羅強來盯著人。他現在最信任的人只有羅強。別人他覺著靠不住,萬一有個意外,別人也壓不住、打不服。
羅強跟順子靠在一張鋪上,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默默地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