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別小看這些做手工的犯人,都挺利索,挺能吃苦的,論干活兒的效率,可比社會上一些90后強不少呢。
邵鈞覺著他已經做出了最穩妥的安排,把那兩個不省油的燈位置隔開,二九四單獨坐在桌子一頭兒,跟誰都不挨著,身旁還圍了好幾名管教,盯著干活兒的每一個動作,不給這人任何向旁人挑釁摩擦的機會。
刺猬把一大包原料石頭嘩啦啦推到羅強面前:“周建明,這你的。”
胡巖拿胳膊肘蹭了蹭某人:“噯,你傷好了?”
“不舒服就少干點兒……我幫你磨幾個,這活兒我可拿手了!”
小狐貍琢磨著他那點兒人盡皆知的心思,直白而坦率。
羅強也不說話,接了東西,開始干活兒。在廠房里老犯人也擺譜,經常吆喝新來的人多干活兒。羅強之前被七班的人集體排擠,工作量最多。他做的多,工分掙得也多。小冊子上密密麻麻地列出各人的記錄,3709號簡直稱得上一大隊的績效模范。
工分和日常操守表現是決定能否減刑和獲得探視的大殺器,犯人們可在乎了。羅強在一大隊也是個異類,他是工分掙最猛的,也是入獄以來各種是非幺蛾子最多的,這廝掙的工分都打架用掉了,管教們對付這號人也頭疼死了。
磨石頭很臟,廠房里到處都是廢料和石屑,而且特別費眼睛。
邵鈞不近不遠地站著,看著羅強低垂著頭,眼底隱隱透出紅絲,一絲不茍,磨完了一個,又磨了一個……這人側面的輪廓比石頭還要堅硬,眉骨嵌著一道刺目的傷痕,昭示著還沒愈合的怨恨……
周建明回來之后的這幾天,氣氛安靜得讓人覺著不對勁。
太安靜了,讓邵鈞過分自信之余心里產生某種錯覺,那倆炸刺兒的家伙,在邵三爺雙管齊下、兩路出擊、正義感化和威逼利誘之下,都繳械了,認慫了,不折騰了?
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實就在老盛今天一下午第三次舉手要求上廁所的時候發生了變化。
“撒三回尿了你還去?”一名管教不滿。
“歲數大了,前/列腺不好唄……”有人說。
“一泡尿還分三趟,金貴!……”隔壁班有人趁機嘴賤。
“老子樂意咋著?!”老盛回嘴。
邵鈞手握警棍慢慢走過去,其實不是關心老盛去不去廁所,而是緊盯羅強的動作。
羅強嘴里嚼著不知哪兒撿的煙屁股,吸著那丁點煙草香氣,埋頭干活兒,好像完全沒聽見。
“你才磨三個,你看看人家,八個!……”管教說。
“我的工就是三個,老子今兒完工了。”老盛滿不在乎,端著大鋪的架子。他確實是一個小組里工作量最少的,他那份一直推給二九四做。
老盛讓管教說得,抱著一包原料,切石頭去了。
磨石頭累,廢眼睛,而切石頭原料更痛快省事兒,只有大鋪才有這偷懶的資本,找輕省的活兒做。
這人坐到鉆頭切割機前只是轉瞬的幾秒鐘誰也沒預料沒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故!旋轉的鉆頭突然割裂炙熱空氣發出尖銳刺耳的轟鳴伴隨著骨骼肌肉被撕扯碾壓的殘忍聲響把一大團模糊的血肉拋在大白墻上!
猩紅的血濺了半面墻。
胡巖第一個看見,“啊”地發出尖叫。
刺猬手里的小銼刀咣當摔在地上。
兩個管教腳步錯亂地沖了過去……
邵鈞在羅強身后猛一回頭,驚愕地半張著嘴……
那一大團血肉,其實是一只手,在白墻上按下一記淋漓清晰的手印,然后緩緩滑落,掉在地上。
猩紅在慘白上留下一道兩米長哩哩啦啦深刻的血痕,如同赤/裸裸地宣戰,挑釁著每個人的神經。
廠房里一片高高低低的叫聲,大伙呆站著,刺猬那個衰人扒著胡巖的胳膊,彎腰嘔了幾下,把午飯吐了……
鄭克盛發出兩聲凄厲的慘叫之后連叫都叫不出來,被兩個管教拖著,地上哩啦一行血……
“叫車,急救車,把那只手帶上,把手拿著!”
邵鈞漲紅了臉,喊著,指揮著,腦門兒上的汗都冒出來,這時突然想起啥,猛然一回頭!
他看到所有犯人都慌張地站著,呆看著,整間廠房里就只有一個人,這時候還坐在凳子上,慢條斯理地干活兒。
“噗——”
羅強歪過頭,吐掉嘴里嚼爛的煙屁股,把磨好的最后一顆心形石頭端端正正擺在面前,一共八個,碼成完美整齊的一溜……今兒完工了,圓滿。
羅強迎著邵鈞的目光,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冷漠到幾乎冷酷,冷血。
邵鈞全身的血液一點一點浸涼,后脊梁滾過一個寒戰。做獄警的,不是沒見過血,只是太吃驚了,沒想到……
沒想到這人會這麼干。
眼前這人,仿佛就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所有的犯人似乎都看明白了,再傻的人這時候也能變聰明,都惜命。他們慢慢地后退,再后退,扭過頭,望著羅強,一個個瞪著驚懼的眼。
空曠的廠房里人流如潮水向兩側退開,只剩下端坐在屋子正中央的羅老二,一個人坐著,全場窒息般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