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檠業走得很慢,是散步的步速,好像刻意要跟柯嶼把話聊透。
“你是個聰明人,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柏林時,有宜問你過去兩年過得如何,你說不錯,我相信這里面有粉飾的成分,但是陸陸過得不好,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提過?”
“不算提過。”柯嶼輕聲說,聲音穿雜在暮色下的蟲鳴聲中。
“你可以想象一個不信鬼神不拜神佛的人,有一天突然開始求助于怪力亂神和宗教,他找了全世界最好的心理醫生、精神科醫生,也找了那些據說隱避于世的神醫、催眠大師,試圖去忘記一件事的存在——就是這樣的‘不好’。”
“……商陸看心理醫生?”柯嶼難以置信,可商檠業的語氣很淡,也沒有責怪他、遷怒他的意思,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最開始是我們的私人醫生,之后是香港的、大陸的,美國的、歐洲的,有宜被他嚇壞了,他晚上睡不著,有宜就抱著他哭。孩子長大了始終有自己的秘密,這是做父母要用一生去接受的事實,但看著他這樣,我不得不去調查——”
他頓了一頓,在柯嶼心里升騰起本能的恐慌時,說:“我才知道,他不是想忘了你,是想忘記一些照片。”
指甲掐進了掌心,柯嶼忍著痛,閉了閉眼,聲音幾不可聞地顫抖著:“叔叔知道是什麼照片了嗎。”
商檠業什麼都知道,但在兩秒的停頓后,他笑了笑:“這是你們之間的秘密,我只負責調查我兒子的秘密,所以,我還不知道。”
“是……”
商檠業打斷他,“你不需要跟我坦誠,也不需要跟有宜說,我今晚和你提道這些,不過是作為一個父親,把商陸過去兩年的苦難轉述給你。
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告訴你,只是痛苦如果能輕易地被掩藏為不存在,那這份痛苦也將失去所有意義。我看得出來你很愛他,所以我把這份痛苦告訴你,希望你珍守好,”他看著柯嶼的側臉,聲音低沉溫柔,“就當作……是給你們百年好合的第一份禮物。”
柯嶼不知道原來此處離另一側門廳這麼近,天色暗了,燈光點亮,白色的房子輝煌得像一個漂亮的水晶夢境。他自己迷路時如何走都走不出,跟著商檠業不過幾步,便覺得柳暗花明,眼前和呼吸都豁然開朗。
他怔怔地說:“原來這麼近就到了。”
商檠業用氣息笑了一聲:“要是你覺得不夠,我還可以陪你走一遍,讓你多聽聽他小時候挨了多少頓打。”
柯嶼回過眸去,唇角抿了抿,眸光被燈影映照,如夢初醒的迷離和清醒:“不了,我該去找商陸了。”
商檠業點點頭:“去吧。”
他目送著柯嶼的背影,站著抽了半支煙,又吹了半支煙的風散去煙味,才走進房子。溫有宜正在西廚親手準備餐后甜點,商檠業從背后擁住她:“不孝子今天還高興嗎?”
溫有宜擠著奶油裱花:“小的不孝子很高興,大的不怎麼高興。”好好的又嘆了口氣。
商檠業昨天就把于莎莎父親的調查資料交給了他,料想這件事不久就會塵埃落定,他的有宜總算可以睡個安穩的好覺。
商陸剛與米婭通完電話,老遠聽到柯嶼的腳步聲,步履匆匆的感覺,到門口又停下來了,站在起居室門口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走進來。
“還以為你丟了。”商陸把人拉坐進懷里,摟著他的腰。
“迷路了,你家好大。”
商陸失笑:“是的,我小時候為了逃課,整天躲花園里睡覺。”
“然后被你爸拎出來?”
“有時候是他,有時候是我爺爺,四五歲,拎著我的后領,像拎小狗。”
柯嶼想象不出,但仍覺得可愛,把臉埋進他的頸窩,“還以為你小時候很乖呢。”
“對于大人來說,只要小孩有自己的主意就不算乖。”
話聊到這里,商陸便抱著他,揀著說了很多小時候有意思的事。其實不是沒察覺出柯嶼情緒的低落,只是講完了這些,他還是倦倦地像要睡著了的樣子,只是一味地坐在他懷里,臉枕著他的肩膀。商陸親吻他的耳朵問:“是困了,還是剛才迷路被人欺負了?”
柯嶼聞著他的氣息,輕輕問:“這一輩子最不開心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過去這兩年?”
商陸靜了一下:“也許是的。”
柯嶼閉上眼,不聊這個了,忽然回到最開始的話題:“我好像還是喜歡云歸,我們什麼時候回云歸?”
商陸撫著他的后背,哄他:“等你巡演結束。”
“想住多久住多久嗎?”柯嶼問。
“住一輩子。”
“那就成老房子了。”
“我們也跟著老了。”
柯嶼莞爾。在一座美麗的房子里跟商陸一起變老,他以前從未想過這樣好的人生。
有客人在,溫有宜的晚餐總是備得盛大又精致,何況這還是不一般的客人。蠟燭香氛點起來了,換上了最雅致的手工刺繡桌旗,鮮花是剛剛現切的,與銀色燭臺相得益彰。等到七點正式開餐,席上用餐的其實不過四人,恍若柏林之時。
但柯嶼知道,柏林那次不算,因為那次是“朋友”,這一頓飯,是從兩年前的不歡而散一直推遲到了今天、等待到了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