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終還是站了起來,白襯衫被汗和酒精悶塌在身上,掌上布滿塵土泥污,腳步綿軟踉蹌——
“我讓你她媽的攔住他!”湯野的怒吼就響在耳邊,但阿州—步未動。
他跑過身邊時,那是他們這—生最后—次擦身而過,明亮的月色中,阿州看到柯嶼對他勾了勾唇,剛才還迷茫的眼神如同星芒點亮。
風聲中,他好像聽到柯嶼說了—聲“再見”。
柯嶼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跑了多久,芭蕉林在月光下靜默,他邊跑邊走,跑過—片又—片田野,—個又—個村莊,漁船在港口休憩,海浪搖晃著,像很多年前奶奶會給他唱的搖籃曲。
不知道什麼時候笑了起來。
又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已經被迎風被吹了滿面。
他就這樣又哭又笑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原野,地平線就在遠方,—抹微弱的蒼渺白色緩緩浮起——東方既白,天,馬上就要亮了。
—聲破風伴隨著汽笛的嗚咽聲長鳴,柯嶼猛地回頭,風吹亂了他的額發,也吹亂了他的視線,他微瞇的雙眼驀地睜大,腳步駐足——島上那唯——列貨運列車,正震蕩地駛過他眼前的高架橋,向著遠方噴薄的圓日疾駛而去。
第148章
五月,法國戛納海濱大道。
為期十二天的戛納國際電影節剛進入第三天,競賽和展映活動同時進行,這是戛納市每年舉世矚目的兩周。暗紅的會場內座無虛席,這是個人作品展映會。一抹藍色消失于熒幕之上,臺下掌聲雷動,須臾,舞臺燈光亮起,幕布拉上,一個簡單的訪談會場便由一張茶幾和兩張白色沙發布置而成。
主持人是國際著名影評人西蒙·格雷,被他請上來坐在對面的男人,即是上一屆戛納最佳紀錄片、金眼睛獎的獲獎影片-「無法追逐的鯨」的導演,商陸。
掌聲經久不息,來自全世界的數千名記者、業內從業者以“bravo”為影片的落幕呈現毫不吝嗇的贊嘆。
西蒙·格雷用法語說開場白:“作為導演,你和法國,和戛納的緣分都是很深的,但是我們都覺得比較遺憾的一點是,直到今天才是你首次踏入戛納電影宮。”
最早是「偏門」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這一屆的戛納因為恐襲而推遲至九月,「偏門」成功拿下評審團大獎和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可惜的是,劇組全員缺席電影節。要追溯的話,缺席的理由都很充足:導演商陸忙著在太平洋追鯨魚,主演柯嶼正在組里,他們不去,其他人也就只能作罷。
第二年是紀錄長片「無法追逐的鯨」在國際影評人周首映,好評如潮,并成功摘得金眼睛獎。這是劇情片導演商陸的首部紀錄片,粉絲覺得他是被出道即登頂的壓力搞垮了心態,所以才去海洋上放逐自我,卻沒想到這部片子除了征戰戛納,先后還斬獲了多倫多電影節、紐約影評人協會、洛杉磯影評人獎、凱撒電影獎和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紀錄片單元類獎項。
但是這一年的商陸,依然沒有出現。
這是第三次,他帶著自己入圍主競賽單元的劇情長片而來。全球首映設在明天下午,今天是另外的作品展映會,外加一場圓桌對談。
縱觀他短暫的職業生涯,第一部 劇情短片橫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把小眾先鋒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拉到了舉世皆知的程度,第一部劇情長片票房問鼎類型片之最,全球票房成績不俗,獎項耀眼,第一步紀錄長片更是近乎橫掃——
西蒙·格雷笑道:“你好像一直在嘗試第一次,是什麼原因讓你從劇情片跨界到了紀錄片?”
商陸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遍會場,清冷沉穩,出乎意料的是,法語英語都如同母語的他,開口說的卻是中文:“是出于個人無法戰勝的痛苦。”
現場很安靜,西蒙·格雷問:“是什麼痛苦?”
他眼前的導演很年輕,但氣場深沉,才華舉世矚目,已并非僅僅是華語電影中的翹楚。
“一種無法確定真實的痛苦,”耳麥就別在臉側,清晰地傳遞出他的停頓、呼吸和聲音里的顆粒質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僅對于藝術,而是對于人生每一個方向的真實性都陷入了懷疑。電影是虛構的藝術,雖然我們用它在表彰真實,但那段時間,”商陸淡漠地說,“我已經厭惡一切虛構。”
“所以你必須迫切地尋找到一種切實可觸摸的真實。”見商陸點頭,西蒙又問:“「無法追逐的鯨」是你和帆船運動員瑞塔一起合作的,她是你提前確認好的計劃,還是是在追鯨途中偶然遇到的?”
“是偶然,但也不偶然,瑞塔從電臺里收聽到藍鯨的航行路線,臨時決定更改航線去等它。”
一頭藍鯨在北太平洋失去了她的幼子,她不愿放手,背著尸體絕望溯游二十三天2300公里,最終在一片陌生的海域選擇放手。
事件是忽然出現的,商陸原本的主題是「海洋」,但最終成了逐鯨之旅。
對于一部紀錄片來說,他審美上的克制多了一層詩一樣的抒情性,藍鯨的哀鳴在深藍處空靈回響,如同一曲有關失去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