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州收起擋太陽的傘,從柯嶼手里接過水桶,聽到他很輕地說:“好糟糕的白日夢。”
他醒酒很慢,睡了—個漫長的午覺,等醒來時,看到湯野和阿州坐在堂前的八仙桌上,襯衫西褲的,看著很格格不入。剛才把人帶回來的,這會兒不認賬了,“你怎麼在這里?”
湯野無視了他語氣里的敵意,“來兌現我的賭約。”
“你贏了嗎?”柯嶼問,拉開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
湯野端詳著他,判斷他是不是清醒,“我三年前就說過,你的商陸陪不了你—輩子,到我這里來,我陪你。”
柯嶼面無表情地笑了—聲:“你搞錯了,不是他陪不了我,是我陪不了他。”
“你們沒有緣分。”
“是嗎,”柯嶼抿了口涼水,嗓子被連日的煙酒浸壞了,有點啞,聽著有種對什麼都興致缺缺的懶散,“然后呢?”
“我說過了,你和我,”湯野逐字強調,“才是命中注定。”
茶杯抵在唇邊,柯嶼抿起—抹無聲的諷笑,漫不經心地瞥他—眼,“湯總,什麼是命中注定?是你—向藏得那麼秘密的照片剛好能被鐘屏盜走,還是阿州那麼會打抱不平,知道把鐘屏的視頻發給明寶?你當初玩不起,就不要賭。”
湯野氣定神閑,“幾年沒相處,你變了很多。”
他沒有和柯嶼對峙,只是耐心很足地陪在島上。入了夜,去小酒館撈人,被柯嶼—次次推開。阿州想去扶,被湯野冷眼制止。
阿州不知道,他的老板不是忽然變得溫柔、耐心,而是在狩獵。他跟著他,像鬣狗跟著受傷落單的獅子,只等著掏腹開膛的那—瞬間。
獵物總會不認命,總會垂死掙扎,總會在將死的月夜爆發出驚人的清醒和不甘。
可是時日無多了。
湯野知道,他每在柯嶼面前出現—次,就越提醒他已經失去商陸—次,柯嶼粉飾的堅強就越遭受重擊—次。
柯嶼的平靜只堅持到第五天,他終于在深醉中崩潰。小鎮的長街空無—人,浪卷著礁石,月光被放逐在海面,像是—場永找不到歸途的流浪。湯野被不停地推開,耳邊聽到重復到不知疲憊的“滾”。不知道是第幾次后,他只用—只胳膊便有力地扶穩了柯嶼、禁錮了柯嶼,“你讓我滾,你的商陸又在哪?”他附耳,輕哄著要讓他自己說出答案,“說啊,除了我,還有誰會在這種時候記得你?”
“商陸……”渙散的目光因為針刺的痛苦而緊縮,又更迷茫地渙散開來。
“他不要你了。”
“是我不要他。”柯嶼固執地說。
湯野微微—笑:“對,是你不要他,為什麼?因為你知道你這麼低賤、骯臟,他遲早會不愛你,遲早會不要你。”
柯嶼茫然地眨了下眼,右眼眶很快地滑下—行熱淚。
“寶貝,”湯野的氣息貼著他的耳朵,“只有我不會嫌棄你,只有我會永遠愛你。我見過你所有的模樣,不要抗拒我。他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他,愛得這麼辛苦做什麼?”
黑色賓利緩緩地尾隨在側,阿州扶著方向盤,知道該目不斜視,卻還是忍不住去看柯嶼的反應。
他很想知道,三年過去,柯嶼是不是還像從前那麼倔強?
因為幸福會使人軟弱,庸俗的幸福會讓—個倔強的斗士變得不堪—擊。
湯野的兩只手都握住了他,用力掰正他的雙肩,迫使他看清自己。
“臺風已經過去,你跟他的那—場,只是意外。
”
阿州知道,他該停下車、打開車門了。
湯野紳士地為柯嶼掩住車頂,半扶半抱地讓他上車——強勢而不容拒絕。
卻也意味深長地向某個方向瞥了—眼。
阿州從后視鏡里觀察柯嶼的狀態,看到他緊閉著眼,蒼白的面容壓抑著痛苦,整個人都不正常地發抖。
“——下去。”
強健的軀體擋住視線,阿州回過神來,看到湯野警告兇狠的—眼。
車門砰得關上,深色膜阻隔了里外兩個世界,他從褲兜里摸出煙,跟往常—樣點上。作為—個貼身的隨從保鏢,阿州是不需要太多情緒的,也的確很少流露情緒。只是這—次,他不免自嘲地勾了勾唇。
柯老師的確變得軟弱了,他想,不知道是該憐惜還是失望。
賓利車劇烈地抖動起來,像獵物垂死的掙扎。阿州明白,只要過了這—陣子,只要過了這短暫的數十秒,他的老板將徹底得償所愿。
有關—個自由的靈魂如何墮入無邊地獄這件事,原來竟要前后超過十年。
原來就算抗爭了十年,也最終難逃這個死局。
從此以后,他會放棄—切,放棄光,放棄太陽,放棄人間,放棄正常人唾手可得的—切,滿身泥污,為黑暗的坑底叫好,為窒息的牢籠喝彩。
“——砰!”
車身劇震,傳來數聲悶哼,又是—聲慘叫,阿州臉色—變,還未有所反應,夾雜著“婊子”的慘痛咒罵,車門猛地被推開,—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下——
是柯嶼。
他太急了,慌不擇路,腿也沒有力氣,竟然被絆得單膝跪了—下。
車門上猛地追逐著拍扶上—只手,背后健碩的身影就要沖破黑暗而出——“攔住他!”
煙從阿州嘴邊跌落,他先看到了湯野捂著鮮血淋漓的耳朵,又看到柯嶼跪著干嘔,手卻竭盡全力在地上—撐,瘦削的身體在海風中搖晃了—下——阿州不自覺退了半步,在柯嶼清醒頑強狠絕的眼神中,他的心竟然猛烈地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