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就是錢鐘鐘的“拿不準”時刻,也是她這個人物的高光的時刻。
她撥了撥厚而濃密的長卷發,“導演,”她笑著說,“現在我有點恨你了。”
一般這種時候,老男人就該心知肚明地與她曖昧調情了,會問“為什麼”。
商陸點點頭:“辛苦。”
謝淼淼語塞片刻,只能自問自答:“你把這個角色的高光處理得這麼克制,真的很考驗我。”
商陸公事公辦地說:“相信自己。”
謝淼淼:“……”
沒意思,她不喜歡對自己的風情表現得像塊木頭的男人。
“明天拍舞會戲,之后可不可以加一場我跟柯老師的親密戲?”
商陸個子那麼高,垂眸瞥她時,一旦沒有情緒,就很容易演變成一種冷淡的、審視的迫視,“多親密?”
他沉聲問,謝淼淼不自覺心口一酥的同時頭皮一緊,是又被迷到又害怕,“我覺得,是不是可以安排一次錢鐘鐘跟葉森在賭桌上的親熱戲?欲望和賭博,我覺得這場戲會很有象征意味。”
商陸沒有出聲,謝淼淼以為他在擔心過審:“唐導的能過審,你的肯定可以,不需要那麼露骨,比如讓我坐在柯老師的腿上,他把我抱到賭桌上,親吻我的脖子撫摸我的身體。他不需要露臉,只有我對鏡頭喘息,但是我是清醒的,真正沉迷的是他——”
與光影藝術打交道久了,幾乎謝淼淼每說一個字,商陸眼前就浮現出多一點畫面細節,構圖、運鏡、燈光、喘息聲的……他腦海里事無巨細,是可以立刻畫分鏡的程度。
“不行。”
“啊?”謝淼淼抬起眼,發現這人怎麼臉都黑了,眸底也是一片陰沉暗色,看著怪嚇人的。
“我、只是我一點不成熟的小想法,不是干涉你的意思……”
商陸語氣淡漠:“設置一目了然的隱喻很討巧,”謝淼淼瞇起眼,在她費解的目光中,商陸勾了勾唇,“可惜,我不喜歡討巧。”
他始終相信觀眾的存在,也相信影迷對影片的解讀即是電影的二度生命,所以,他并不屑于去做這些媚俗的、討巧的鏡頭語言,這是一種獻媚,也是對觀眾能力的一種不信任。
好的導演,對自己的作品和對自己的觀眾,都是同等的自信篤定。
謝淼淼到一旁去調整狀態,輪到柯嶼。
像兩個學生乖乖來教導主任處挨罵。
“我沒有入戲。”柯嶼指間把玩著一根沒點燃的煙,示意道:“可以嗎?”
商陸點頭他才點燃,邊抽邊聽到商陸問:“說說你的想法。”
“他這個時候應該是緊張,緊繃的。”
“還有呢?”
“劇本里沒寫,我想,他應該已經猜到了一些,嗅到了被做局的氣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商陸不置可否,溫和問道,有點鼓勵的感覺:“所以呢?”
“所以……”柯嶼在他的追問下思索:“以他的性格,不會有悔不當初這種懦弱的成分,我想,應該是……”他斟酌著,抬眸看商陸,夾著煙忘記抽了:“狠戾,和殺氣。”
“繼續。”
“但是十幾年的江湖,葉森已經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這些情緒只是一閃而過。當他重新面對自己手里的牌時,是孤注一擲的,是直面血腥后果,心里一沉但仍然破釜沉舟……他不是在跟這局牌賭,是跟命運賭。”
商陸抬手撥了下他掉下的額發:“你已經不需要我講戲了。”
對劇本的解讀能力是演員演技的一部分,就好像蓋一座摩天高樓的地基。
以前柯嶼徘徊其外而不得門入,直到商陸在麗江幫他拆解人物,他此后一直在有意識地用他的「追問法」去鍛煉解讀力。市面上已出版的劇本,他全部買回家重新解讀,然后再跟電影里那些影帝的演繹對比。
柯嶼撣了撣煙灰,心里難得涌起一絲煩躁:“我演不好。”
“我已經做好了NG到明天、后天、大后天的準備。”
柯嶼一怔,眼里浮現一點自嘲。
那邊片場已經歸于原位,商陸抬手對副導演示意,最后對柯嶼說:“這個鏡頭演好了,你就是影帝。”
插兜俯身湊近他耳邊,旁人看,他一臉正經的,以為在說什麼公事正事,只有柯嶼聽到他的氣息拂過耳畔:“我還沒干過影帝呢,柯老師。”
柯嶼臉上涌過一陣熱,讓他渾身都刺了起來。仗著借位盲區,商陸靠里的手在柯嶼臉側和嘴唇輕輕觸碰而過,“別緊張。”
片場內再度動了起來。
柯嶼越過他的肩膀看過去,熱絡鮮活的,每個人臉上都是專注的,眼睛里發著光的,漆黑沉重的攝影機在軌道上推過,巨大的、復雜的燈罩一盞接一盞點亮,現場收音處,錄音師舉著毛茸茸的話筒輕步走動,攝助卷著消音毯,副導演對群演拍掌喊話,化妝師爭分奪秒地為身著旗袍的謝淼淼補妝——
這就是造夢的電影工業,這就是造夢的光影藝術。
他愛上表演,就是從沉浸在片場的這種生動中開始。
柯嶼一顆煩躁的心定下神,彎了彎唇:“知道了。”
各就各位,第二條開拍。
當鏡頭推向柯嶼、長久地停留住時,誰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導演忘記喊卡了。
或許是記得的,導筒捏在手心遲遲沒有按下,他一雙深沉明目一瞬不瞬地緊盯監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