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行會絮絮叨叨暢想任務結束后的美滿生活,暢想張博明會幫他們爭取一個大大的功勞,暢想特情組幫阿歸在一個繁華的大城市里落戶;他懷念更多的是以前大學時光:“不知道江停畢業以后去哪兒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去上學?”“要是可能的話,咱倆一塊兒去念書吧!至少你也可以來大課旁聽的呀!”
阿歸對張博明觀感一般,便總是潑他冷水,說功勛什麼的還是別抱太大期望比較好,能活著回去就萬幸了。解行也不生氣,還是不斷對他許愿畫大餅,畫得阿歸嘴上不相信,內里卻不由心馳神往,仿佛總有片雪白閃光的羽毛在心尖上撓。
“這是你什麼時候紋的啊?”有一次解行趴在他身邊,好奇地瞅著他肩頭的刺青問。
“十一歲下去打拳的時候吧。”
“干嘛非要紋啊?”
“人人都紋啊。”
“那為嘛紋一只鳥?”
“鳥能飛嘛。”
解行點點頭,隨口念了一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阿歸扭頭問:“什麼意思?”
“胡馬來自北方,所以依戀北風,越鳥來自南方,所以向南邊的枝頭筑巢。是比喻人思戀故土的意思。”解行摸摸自己的后背,說:“不如我也去紋一匹馬吧,保佑我們將來都順利完成任務回到北方,怎麼樣?”
阿歸說:“紋身很疼的,而且面積大了洗不掉,你以后不考條……不考警察體檢了嗎?”
“臥槽對啊——”解行猛然想起:“那我以后考過了再紋吧!體檢完誰還瞎幾把管這個!”
阿歸啞然失笑,手肘拐了兄弟一把,解行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當初讓他去紋就好了,很多年后吳雩想。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那些苦難中閃著光的歲月,那些天真快樂的嬉笑打鬧,其實早已在冥冥中埋下了悲劇的伏筆。
罌粟花田被焚燒殆盡,轉年沃土中長出了莊稼的綠苗。少年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下,再也沒有回到北風中他魂牽夢縈的家鄉。
“就是他!是他干的!”“他是不是條子?!”“他們看到他拿了條子的錢!他拿了條子的錢!”
“拿他當肉盾下山!!”“打死他,打死他!!”
……
外面炮聲轟隆,地面隱約震動,緬甸軍已經打上來了。刑房火把搖曳的陰影中,塞耶耷拉的眼皮下射出瘆人精光,每個字都浸透了毒汁:
“給條子打一針,打一針撬開他的嘴,拿他頂在前面下山。”
“——阿歸,你去。”
那些懷疑的、兇狠的、貪婪血腥的視線閃爍在四面八方,就像荒野中一頭頭虎視眈眈的的豺狼。阿歸站在那里,眼前所有畫面都在搖晃,光斑在視網膜瘋狂閃爍,耳鼓里像下暴雨般嘩嘩轟響。
混亂到極致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那一滴滴血。
那是他的血親兄弟,他的信念篝火,他最明亮珍貴、引以為豪的另一半靈魂。
“東家!東家!大小姐來了!”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阿爸! 不能讓這小子這麼輕易死了,拿來給我!——”
“……大小姐,”阿歸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說。
他看著瑪銀手上注射器冰冷的針頭,所有情緒都在那一刻被更決絕、更恐怖的力量生生壓平,冷靜得可怕:“大小姐。”
那三個字仿佛是死神扇動著黑色的羽翼宣告降臨。
在那之后的所有記憶都被攪得亂七八糟,在無數個顛倒錯亂的日日夜夜中,在無數個窒息驚醒的血腥夢魘里,就像一把刀時時刻刻凌遲他的大腦和心臟。
“讓我帶他走!不然我宰了她!!”
前方轟隆巨響,地道唯一的出口被緬甸軍炮火炸塌,碎石砂土飛濺,背上的人噴出大股大股鮮血。
“……你為了他背叛我,你們都不得好死……”胸口上插著一把匕首的少女踉踉蹌蹌后退,瀕死尖吼撕裂咽喉:“你們誰也跑不掉,你們都不得好死——!!”
手雷在阿歸決絕的瞳孔中拋出一道弧,下一秒地道坍塌爆炸,眨眼埋葬了塞耶和爭先恐后的追兵,大塊大塊碎瓦磚石暴雨般砸在他脊背肩上。
“……馬上就要塌了,你快走,”解行的血汩汩染紅了兩人的衣襟,用最后一點力氣喘息道:“快,別管我,你快走……”
“我不走了。”阿歸坐在余震不斷晃動的地道墻邊,在黑暗中緊緊抱著自己唯一的兄弟,沙啞道:“沒有地方讓我去了,我只有你。”
——張博明選擇放棄他們,這意味著他并不打算遵守一旦抓住塞耶就幫阿歸洗白的諾言。而現在想來,那被他們無比珍視的諾言其實從最開始就異常輕描淡寫,甚至根本都沒有從特情組任何人嘴里親口說出來過,只是通過解行簡單轉達了一句,更沒有一字半紙能夠曝光在天日之下。
謊言編織了他們從地獄爬回人間的唯一懸絲,而懸絲注定要斷裂,他們只能雙雙摔回萬丈深淵。
“咱倆就在這里坐一會,待會就可以一起回家了。”阿歸貼著懷里那冰涼的面頰,喃喃地問:“你不是要帶我回家的嗎?”
“……不,阿歸,”解行絕望地喘息著,一字一字費力地說:“你不能留下,你要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