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短一天的美好生活對阿歸來說,不啻于最純的毒品直接打進血管里,他怎麼可能不上癮?
另外張博明沒有說出口的是,當時塞耶往大陸輸送毒品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塞耶販毒集團根深蒂固,極難打掉,而且占據著最靠近云滇邊境的罌粟園,每年邊境繳獲的走私毒品有很大一部分都能跟他扯上關系,早已成了國內禁毒系統的心頭大患。公安部門已經為這個毒梟犧牲了不計其數的人力物力甚至鮮血生命,如果能在他身邊安插一顆直刺心臟的釘子,對邊境毒品斗爭的緊張形式來說,那絕對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至于危險,張博明的看法非常直接:這年頭干什麼都有危險,難道因為怕死就不去干了嗎?林則徐虎門銷煙還得冒著被秋后算賬的風險呢!
阿歸非常清楚張博明沒有說出口的私心,對自己這個毒販馬仔為什麼會被邀請去堂堂大學校園也心知肚明,他是個從不被命運施舍善意的人,當然知道一切魚餌后面都藏著鋒利的鉤子。
他其實倒不是不愿意上這個鉤,只是因為諸多猶豫和顧慮,沒有立刻對張博明表態。
隨便遞一兩次消息,破壞幾次中小交易,跟長期臥底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他知道組織里的叛徒最終都是什麼結果,也知道緬甸政府在塞耶這種大毒梟面前是多麼弱勢,自古以來在金三角搞臥底的,死在自己人手里比死在敵人手里的多很多。
張博明真的靠譜嗎?能說服更高層級的人嗎?辦一兩起涉毒案跟長期支持情報工作是兩回事,中國公安是否真能成為自己這“毒販馬仔”身后堅實的后盾?
但如果先不答應張博明,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又怎麼辦?
阿歸在一口答應和從長計議之間反復思考,卻沒想到自己這舉棋不定的態度落在張博明眼里,導致后來事情被極度的復雜化了,甚至把解行也卷進了致命的漩渦中。
這個時候突然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打得阿歸當場措手不及,不得不立刻結束思考作出了決定——瑪銀雇傭的掮客竟然找上了門。
那天解行找了個周末可外宿的機會,趁著晚上帶江停來到那個秘密小院,打算正式介紹阿歸跟江停認識,卻沒想到老遠就看見巷口隱約亮著車燈。江停一把拽住解行拉進墻角,透過磚縫只見三四個人正把阿歸從院子里帶出來,其中一個還在絮絮叨叨:“大小姐知道你困在這里出不去,擔心得不得了。我們趁這幾天風聲小,趕緊取道云滇出境……”
江停死死捂著解行的嘴,盡管他自己也得咬緊牙關,才能不發出一點聲音。
阿歸穿著黑色兜帽衫,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車燈輝映出帽沿下露出挺拔的鼻梁和一小段下頷。他嘴角蒼白冰冷地下垂著,像是這輩子都沒提起來過一般,就這麼走到敞開的車門邊,突然略微頓住腳步。
“怎麼了怎麼了?”其他幾個人一下緊張起來。
“……”
阿歸扭過頭,瞳孔深處映出月光下那條空曠的青石小徑,良久平靜地道:“我本來想著這幾天你們可能會來,但我以為是前晚或昨晚……”
頓了頓他又低聲說:“其實我一直坐在這院子里等著你們。”
解行滾燙的淚水一滴滴打在江停手指上,洇進指縫中。
“啊?什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掮客茫然而惶恐,搓著手解釋:“晚是晚了點,其實大小姐催得很急,我們也盡力了……”
阿歸沒有回答那掮客。他終于收回目光,鉆進車門,紅色的尾燈漸漸消失在夜色深處,只留下身后那座空蕩蕩的安靜院落。
“……他一直在等我,他在等我把他帶回來……”
解行半跪在墻角邊,一側肩頭用力抵著粗糙的磚墻,良久終于從臂彎中傳出壓抑的哽咽:
“不管付出多少代價,不管要花多少年,我都一定要把他從地獄里帶回來……”
江停慢慢地蹲下身,伸手用力拍了拍室友的背。
那天深夜慘白的月光,破敗的深巷,以及解行含著滾燙血氣的誓言,共同構成了江停腦海中對那年深秋最慘淡的記憶,很久以后再想起,都會感覺到難言的鈍痛。
大三那年,解行突然退學,不告而別。
江停疾步穿過宿舍走廊,嘭一聲推開門,迎面只見光禿禿的上鋪床板和一塵不染的锃亮桌面。解行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消失了,那個聰敏、開朗、像新生樹木一樣意氣風發的少年從此退出了他的生命,甚至都來不及說最后一聲再見。
他最終走上了那條路,道路盡頭有他想要救的人。
寢室安靜得陌生,江停慢慢坐在床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
第131章
探驪計劃之所以必須囊括解行是有很多理由的, 對情報傳遞來說解行是一條中間通道, 對胡良安來說解行是一把不可缺少的安全鎖, 對阿歸來說則是套上了咽喉的鎖鏈,等他意識到很難把這道鎖鏈從脖子上摘下去的時候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