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在身后走來走去,吳雩躺在上鋪,面朝著墻,聽見窗外雨線噼啪敲打著水汽氤氳的玻璃,宿舍里彌漫著灰暗潮濕的氣味:“哎對了,張博明約你釣魚你別去啊,上次說好的跟我一塊上自習,你那課再不補考試該掛了。……”
如果把吳雩這輩子最不想再見的人排一個列表,江停排不上前三也至少該有前五。
他縮回身體,退到拐角后,感覺心臟嘭!嘭!一下下撞擊咽喉,只要開口就有可能從嘴里蹦出來。胸腔痙攣產生的悶痛無時不刻刺激著神經,但他大腦卻從未有過的清醒,甚至比當年臥底好幾次遇到緊急關頭時還要清醒。
他必須立刻離開津海。
已經到了無法繼續拖延的地步了。
早在搬進津海居所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所有證件、細軟、現金都統一歸類擺放,緊急時刻拎包直接走,這是他十年顛沛流離形成的固定生活模式。吳雩腦海中迅速形成一條清晰的路線,上牙深深切進嘴唇內側,在血銹味中深吸了口氣,從墻角中略回過頭,最后望向病房門口——
這麼多年特種高危工作讓他深深知道,在決定離開時心底里任何一絲留戀都會導致前功盡棄的后果,但只有這一次,他沒忍住。
步重華站在那里,離他相距不過十米。
但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如此接近了。
那個男人深邃銳利的眼睛和完美的鼻唇線條蜿蜒收進襯衣領口,肩寬、腿長、挺拔好似利劍,用最挑剔的標準來打量都找不出任何缺點,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吳雩的視線從步重華全身仔仔細細地勾勒下去,像是要把這一幕的所有細節,甚至頭發揚起的角度和襯衣細微的褶皺都深深烙印在靈魂里;然后他那口炙熱腥甜的氣終于徹底吐了出來,轉身向遠處走去。
但就在回頭的同時,他眼角突然瞥見什麼,動作一凝。
——病房門邊是另一道上下樓梯,步重華正面與江停彼此對峙,左側隔半條走廊是吳雩,右側對著樓梯口,一道向下而一道向上。
向上那一層樓梯的扶手欄桿后,有個人正站在那里,從吳雩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見他一雙穿著牛仔褲和高幫短靴的腳,小腿以上的部分被樓梯特有的三角空間擋住了;但對方站在那居高臨下俯視的話,正好能將病房門口的步重華和江停兩人盡收眼底。
是那個摩托車手。
他站在那里干什麼?
他在看誰?
吳雩目光微沉,對危險的極端嗅覺霎時通過了每一寸神經——
手機上的兩張照片發送成功,摩托車手凝神等待片刻,手機振動起來,果然是那個他早已熟記于心的號碼:“喂,銀姐?”
“沒有更清晰的正面照了嗎?”
“沒有,”摩托車手穿過兩側病房,低聲道:“我跟了他幾次都沒成功,這個人太警惕了,哪怕在鬧市區大馬路上十米以內都是極限,他似乎有種躲避任何窺探的本能……”
手機對面傳來一聲極輕的哼笑,微帶譏刺,打斷了他。
“……”摩托車手遲疑數秒,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長久以來的疑惑:“銀姐,您為什麼一定要我把這個人拍下來?”
摩托車手還很年輕,他不像“三七”那家伙,十多年前就開始在東南亞當掮客到處搗騰文物,對道上很多秘辛都打聽過一兩耳朵。
關于“畫師”,他只知道這名臥底當初潛伏在金三角毒梟塞耶那里,最后跟警方里應外合剿滅了整個集團,不僅把銀姐的父親塞耶炸死了,還幫中國邊境武警抓住了聞名已久的亞瑟·霍奇森。更多的內幕他只知道這人隱約跟銀姐有些感情上的糾葛,還牽涉到銀姐當年一個備受重視、非常厲害的手下,但這也是聽“三七”說的。
他不理解為什麼銀姐在動手前,讓他磨磨唧唧地跟了畫師那麼久,難道是女人天性里的嫉妒在作祟?
“沒什麼原因。”銀姐聲音慵懶冷淡,說:“你要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們這輩子都想不到原因的。”
摩托車手噤聲沒敢追問,他走到走廊樓梯前一頓,視線向下瞥去。
目標就在樓下一層。雖然他不知道這個人匆忙趕來腫瘤醫院是為什麼,但隱約感覺到畫師的行為有點怪異,似乎隱藏一些很深的秘密。
“銀姐,”他向左右掃視一眼,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
女人在通話對面無聲地笑起來,字音里溢出一絲絲狠意:“你要是覺得自己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動手。”
——隨時可以動手。
摩托車手神經末梢躥起一陣血腥的顫栗,輕聲說:“好。”
走廊另一端的幾個護士結伴進了值班室,護工扶著蹣跚老人,踱步慢慢回了病房。午休時刻住院部安靜了很多,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摩托車手掛了電話,按著扶手一步步走下樓,突然視線穿過扶手,瞥見下一級樓梯口站著兩個人,不知道正面對面交談什麼,但其中那個較高的明顯很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