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過你我去當臥底只是為了搏一個前程,回來當警察只是領一份工資,從頭到尾都沒有那麼崇高的忠誠或信念,也沒有受過你們精英階層完美無缺的道德品質教育。”
吳雩向后退了幾步,踩在潮濕的草地上,自嘲般笑了笑。
“我只是個普通的小碎催,不想回去面對鯊魚那麼危險的大毒梟,抱歉了。”
他禮貌地點點頭,轉身踩著青草與泥土,向陵園大門走去。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巨力把他硬生生扳回身,步重華近距離逼視著吳雩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有些事你越怕它越來,靠躲不能躲一輩子!津海能保護你多久,五年?十年?不徹底摧毀對方,你這輩子都要隱姓埋名,永遠活在被他們威脅的陰影里!”
“我……”
“你看到石頭上刻的字了嗎?你知道為什麼立碑人姓名那一行是空白的嗎?!”步重華一指他父母的墓碑,喝問聲一字字震人發聵:“你也想這樣躲躲藏藏一輩子直到死是嗎?!”
吳雩呼了口氣說:“是的。我只想活得比令尊令堂稍微久一點。”
步重華一下被堵在那里,只見吳雩目光中似乎流露出微妙的憐憫。
“步支隊,”他說,“你父母犧牲的往事很感人,但你覺得我看上去像是有任何觸動的樣子嗎?”
“……”步重華仿佛感覺自己聽錯了。
“我見過很多人死得比你父母更慘烈、更悲壯,但一樣什麼都改變不了。我說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恕我冒昧,警察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絕大多數犧牲除了自我感動以外其實沒有任何價值。
”
吳雩一動不動任由自己被步重華拎著,甚至嘲諷地笑了笑。
“人要向前走,不能老回頭看,節哀順變吧。”
一股強勁的刺痛就像著火一樣,順著神經迅速爬滿四肢百骸。步重華耳朵里轟轟直響,胸腔如烈火焚燒,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下一瞬間,便一拳重重揮了出去——
吳雩臉一偏,但凌厲風聲戛然而止,重擊沒有如期到來。
“……”
他睜開眼睛,步重華指甲深刺在掌心皮肉中,手臂青筋暴起,骨節青白發紫,下一刻他拎著吳雩衣領的手咬牙一推!
吳雩在草地上踉蹌兩步,險些撞上某座不知名的石碑,失聲笑了起來。
步重華喘息著站在原地,就像被一刀捅進軟肋的兇獸,胸腔七竅都沸騰著劇痛的血氣。他死死盯著吳雩一手捂著眼睛彎下腰,笑聲越來越明顯,邊笑邊搖頭,最終整個人都抑制不住顫抖起來,似乎也感到這一切都非常荒謬;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漸漸止住這笑意,靠著那塊墓碑站起了身。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跟你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他望著步重華,眼底里似乎閃動著不明顯的疲憊和譏誚,說:“有時候我對自己也很失望。”
步重華一動不動站在他父母的墓碑前,吳雩最后向他笑著一搖頭,那仿佛是個惋惜的告別。
然后他轉身穿過烈士陵園,消失在了遠方鉛灰色渺遠的天穹下。
第69章
“……救命呀……”
“……救命呀!”
“救救我們呀——”
天空被強光照亮, 下一秒。
轟——隆——!
樹木被摧折, 土坡被蕩平, 無聲的爆炸沖向四面八方。身穿迷彩服的尸塊殘肢與破碎骨骼伴隨著血雨,噼里啪啦落在村莊外的小樹林里,仿佛下了一場傾盆暴雨。
一個小孩渾渾噩噩地站在那里, 仰頭望著黑煙滾滾的天空,幾滴液體從天而降濺到他臉上,緩緩流下了鐵銹粘稠的血痕。
硝煙漸漸散去, 被鮮血滲透的田野變得更加深黑, 開滿了搖曳的罌粟花。小孩茫然收回目光,他看見不遠處村民們抬著擔架在山路上艱難地走, 每個人都衣衫襤褸,一張張熟悉的臉上帶著麻木和恐懼, 擔架上是個血跡斑斑的穿迷彩服的傷員,氣息奄奄的視線無意中瞥來, 落在小孩黑白分明的眼底。
就像閃電劃過腦海,小孩意識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突然被極度的驚恐淹沒了——
快把他放下!
你們不能救他, 你們根本救不了他——!
但他喊不出來, 冥冥中所有悲泣都被鎖在了那小小的身體里。他只能竭盡全力邁著小短腿跟著人群往前跑,跑著跑著看見擔架上那男人竭力抬起身,渾濁的視線穿過人群與他對視,然后慢慢開闔嘴巴,大股紫黑色的血源源不斷從他嘴里涌出來。
小孩站住了, 顫抖的瞳孔里映出了那男人的每個口型,他在問:
“——你不是要為我報仇嗎?”
鐵銹味的風穿過樹林,空地上燒著一口大鍋,熱氣騰騰后是每個村民絕望嚎哭的臉。小孩站在樹下,已經不記得自己吐過多少輪了,他咬牙忍著五臟六腑刀絞般的劇痛,拼命伸手想夠到樹杈上那團被鮮血浸透的迷彩服,想把它夠下來抱進自己懷里,想把它展開穿在自己身上。
——他曾經那麼想得到它,這輩子所有痛不欲生的忍耐和顛沛流離的沉浮,都是為了得到那件破破爛爛、一錢不值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