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分辨出來自周遭的憤懣,他知道那是熟悉的指責,仿佛隔著深水朦朧不清:
“作為警察沒有義務向組織匯報實話?”
“哎呀我求求你了老陳少說兩句吧,現在還能怎麼樣……”
“如果連半句實話都不肯向組織坦白、透露,能相信當時的情況沒有鬼嗎?”
“嘿呀你搞什麼,我要是知道你這麼能小事化大大事化不可收拾,我當初就不該帶你來 ……”
“持刀脅迫死者往包圍圈外走的人是誰,他還是步重華?我看這件事必須要處理!從嚴處理!從重處理!!……”
“你來處理啊,”吳雩耳膜轟轟震響,喉頭肌肉痙攣,幾乎聽不見自己嘶啞變調的嗓音:“是我砍傷他腿的,是我挾持他往外走的,怎麼著?”
“小吳!”許局大聲喝止。
“人是沖我來的,也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跟步重華沒關系,你們憑什麼處理他?”
陳主任七竅生煙:“你看他!你看他!一點認錯的態度都沒有?!”
“我錯在哪了?我錯在沒有站在那赤手空拳等著被犯罪分子打死?錯在沒有光榮犧牲好讓你們的肩章集體加顆星?還是錯在我就不該回來?!”
吳雩耳朵里像蒙了層水,眼前景物不斷晃蕩,地面像打擺子似的左搖右傾。
他沒有意識到那是因為自己已經走下了病床的緣故。
“我就不該相信你們,我就不該相信你們這些虛偽的混賬。”吳雩喘著粗氣,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他看見腳下是灰黑色的水泥地面,鐵窗中透出慘白的光;不遠處的訊問桌后影影綽綽,依稀可見桌上的名牌寫著市局、省廳、常委、公安部……但他卻怎麼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怎麼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臉。
“我就不該回來,讓你們一個個加官的加官,進爵的進爵。你們辦公室坐得越舒服,越不把我們下地的人當人,越不把我們碎催的命當命,滿嘴只知道講那些原則紀律,信念忠誠……”
“吳雩!放手!”許局跟施處長幾個拼命想把吳雩的手指從陳主任衣領上掰開,但那可怕的力道卻紋絲不動,陳主任滿臉已經漲得通紅,只能睜著眼睛死死瞪著他。
“忠誠,”吳雩視線渙散無法對焦,恍惚著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充滿了憤恨:“你知道忠誠兩個字怎麼寫?你知道人在什麼情況下才能考驗出忠誠?!你也配提忠誠?!”
門咣當被打開了,政治部那個姓武的副主任沖出去,面沉如水吩咐走廊外的便衣:“老陳不會說話,這人有點不對了。趕緊給我帶回去看住,今晚先呆一晚上禁閉室,千萬看著他不要出任何問題……”
“吳雩!”許局怒吼。
“來處理我啊,不是要從嚴從重嗎?來啊。”吳雩幾乎頂著陳主任的鼻子,劇痛讓他視線模糊,無數血絲從急劇充血的大腦中滿溢出來。幾個便衣同時沖進來把他往相反方向勒,有人抱著他的腰,有人抓著他雙手,混亂中他燙傷的左手迸出大量血性液體,繃帶大片透濕,手指連同全身都在劇烈痙攣發抖。
“咳咳咳——”陳主任終于勉強掙脫,咳得滿臉口水,指著被拉開的吳雩說不出話來。
許局叫得破了音:“輕一點!你們幾個輕一點!”
“按床上按床上先按床上……”
“老陳不行了給老陳拿杯水來快快快!……”
“我等著看你們怎麼處理我,”吳雩被幾個人架著,大腦強烈抽痛令他根本站不起來:“我等著看你們怎麼處理我……你們最好往死里處理我。
”
“吳警官!”施處長怒道,轉頭沖門外吼:“醫生醫生!護士去叫醫生!快!”
混亂中吳雩不住粗喘,胸腹大幅度起伏,但只有吸進的氣卻沒有呼出的氣。值班醫生帶著幾個護士匆匆沖進來,人聲腳步一片喧雜,許局和施處長不知所措,驚疑交加地望向對方。
“我根本不該回來,”吳雩閉上眼睛想。
他仿佛從懸崖邊緣落向海面,心跳一聲重過一聲,狂風將腦海里唯一的念頭呼嘯刮向天際:我根本就不該回來——
虛空中的咸腥水汽縈繞而上,失重感從身后襲來,緊接著耳膜嘭一聲悶響。
他緩緩沉入了意識黑暗的深海。
第37章
公路兩側的荒原起伏不定, 救護車一路鳴笛, 疾速駛向前方。
這是要去哪里?步重華想。
他看見腳下這條路突然變得很長, 盡頭充斥著黑暗、寂寥和虛無;遠方傳來打火機咔擦輕響,一小簇火苗幽幽亮了起來,然后在半空劃出一條火弧, 啪嗒落在地面。
緊接著,那火苗迅速卷成火舌,舔舐樓梯, 順扶手攀爬而上, 呼一聲點燃了地面,隨即燃起千里蓮池般無窮無盡的大火!
步重華瞳孔擴張——著火了!
吳雩還在里面, 他人呢?
“吳雩!”
烈焰噼啪卷上木梁。
“快出來!”
墻壁窗縫中卷入滾滾黑煙。
“你在哪!出來!”
——烈焰仿佛摩西分海,唰一聲向左右兩側分開。步重華疾奔的腳步踉蹌停下, 只見一道熟悉側影靠墻跟坐在被熏黑的空地邊,右側臉頰被火光映得通紅, 靜靜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