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沒想到當年那個成功越獄偷渡的年輕人既沒有死在緬甸,也沒有混成一方梟雄,而是又回來了,還橫跨大半個中國來到華北腹地,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面前。
“不能讓他跑了,決不能再讓他跑了……”姓劉的牙縫里嘶嘶吐著涼氣,然后心一橫,摸出手機:“喂!‘三頭眼’?”
對面立刻叫了聲大哥。
“帶人從外包抄,把那小子給我堵在巷子里弄走!記住,弄不走就弄死,不能留活的!”
“明白!”
姓劉的狠狠摁斷電話,眼一橫瞅見跟在后面搓手的年大興:“你他媽也去!”
年大興倒也靈光,不用他說第二遍,立刻麻溜從地上揀了根撬棍,殺氣騰騰握在手里:“是!”
警車沖過街角,疾馳而至,齊刷刷停在即將拆遷的棚戶區前,隨即蔡麟帶著三四個刑警跳下車,舉著步話機急匆匆沖進七拐八扭的羊腸小道:“老板小心!我們到老昌平區了,隨時可以支援!”
半塌的圍墻下只聽水溝嘩啦作響,步重華側身隱在磚墻后,輕聲說:“目標在我兩點鐘方向五十米,知道了。”
緊接著他關掉通訊,伸頭瞥了一眼。前方棚戶區根本沒有路燈,水電都不通,黑黢黢的看不清虛實;隱約的叫罵聲從黑暗深處傳來,但很快就向更遠處移動去了。
年大興到這地方來干什麼?
對方有多少人?
吳雩那邊為什麼完全斷了音訊?
原則上他應該等待手下支援,但步重華十多年一線刑偵培養出的嗅覺讓他知道,某種詭譎不祥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萬一吳雩已經陷在了未知的危險里,早一分鐘突入定位地點,他就能多一分生機。
步重華心內左右不決,后腦緊貼在粗礪的磚墻上,深吸了口氣。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前方窄巷中突然有黑影晃動,緊接著“啪嚓!”枯枝作響動靜傳來。
——有人!
步重華猛地起身:“不許動!警察!”
誰在那?
年大興驚慌回頭,六神無主,一咬牙就舉著鐵棍狠狠砸了下去!
只聽“呼!”一聲勁風響起,撬棍結結實實砸在骨頭上,黑暗中頓時響起慘叫:“啊!”
“喵——”野貓踩著一連串枯枝竄上墻頭,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步重華腳步頓住,只見夜色中的窄巷空空蕩蕩,根本連個鬼影都沒有,心說不可能啊,技術隊定位難道錯了?
他眼角向附近一逡巡,突然意識到什麼,只見水溝邊的地上有什麼東西在隱約反光,便過去撿起來一看。
是個手機。
技術隊定位沒錯,手機確實在這里——人早跑沒影了。
步重華俊美的臉頰仿佛被冰封一般,半晌才呼了口氣,抬頭望向四周,低低吐出一個字:“……艸!”
“我草你媽,@#$*&&^……”來人劉哥手下馬仔,捂著滿頭滿臉鮮血痛得直叫。年大興驚魂未定連退數步,結結巴巴回罵:“誰、誰叫你鬼頭巴腦,該!媽了個巴子!”
馬仔一聽不干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要撲過來,正當這時后面有人狂叫:“在那!在那!”兩人同時回頭,恰好只見不遠處墻頂有人縱身一躍,是吳雩!
吳雩疾步而至圍墻盡頭,縱身躍下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像一片羽毛般落地,瞬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前方已經沒有路了,當初違章搭建起來的平房已經被拆得七七八八,大片廢墟磚石堆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另一撥人正扛著家伙從四面八方向他包抄 。
而在他身后,那幫堵門的馬仔已經追了上來!
那姓劉的估計是仗著“三不管”地帶人流混亂,鬼知道他到底帶了多少馬仔,簡直是前后左右四面夾擊。混亂中吳雩側身避過迎面拍來的鐵棍,被一塊磚頭狠狠擊中手肘,碎磚和著鮮血四分五裂,小混混還沒來得及補刀,被吳雩反身一匕重重捅進了小腹!
“他、他有刀!”“死人了死人了!”……
在無數起伏的咆哮聲中,溫熱鮮血順著匕首柄一潑而下,甚至飛濺到了吳雩的眼角,將視線驟然拉近,又急速拉遠。
他聽見那些尖銳叫罵聲被拉成奇怪的聲調,鬧鬧哄哄,又變成放肆的尖笑。尖笑聲夾雜在連珠炮似的機關槍響里,點燃出烈火,升騰起濃煙,覆蓋了村莊綠田,也蓋住了村民恐懼的痛哭和哀叫。
“劉哥說別放這小子走!”馬仔在夜幕中驚慌失措叫喊。
“一個都別放走!”緬甸人的卡車從燃燒的田埂上轟轟馳過,“東家”聲嘶力竭怒罵:“給老子搜!搜出那個條子!老子看看今天誰還敢幫他!”
……
四五個馬仔一哄而上,黑暗中看不清是誰一棍砸在吳雩額角,黏膩血液霎時蒙住了視線。
但他首先感覺到的不是痛,而是——憤怒。
這其實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因為漫長、痛苦、孤立無援的歲月已經迫使他摒除了一切負面情緒,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甚至以為自己除了機械的冷靜隱忍之外,已經不會有其他感覺了。
但等一切危險過去,等任務大功告成,當所有人都沉浸在鮮花掌聲和慶功賀喜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是被遺忘在了過去的困獸,對現實社會的恐懼和壓抑已久的憤恨,在全身每根神經接連爆炸、直上腦髓,瘋狂到了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