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邊……”
“不能讓他們跑去找條子……”
“搜,快搜!”
我完了,小孩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意識到。
我要被追上了,我要被他們殺死,到那邊去和爸爸媽媽重聚了——
嘩啦!那個人咬牙把他拽了起來,隨著這個動作,茂密的灌木枝劈頭蓋臉抽打在他們臉上、身上,朦朧中他看見對方緊緊盯著自己:“還能跑嗎?!”
小孩顫抖搖頭,用力抹去越流越多的淚水,想看清這個拼命救自己的人是誰。
但太黑了。
即便憑借遠處的紅藍警燈,也只能隱約感覺到對方的輪廓十分削瘦——那竟然是個半大的少年,也許根本不比他自己大兩歲,額角眉骨都在流血,眼睛亮得嚇人,在夜幕里森森閃爍著寒光。
“……我們是不是要死了,”小孩絕望地看著他:“怎麼辦,我們要死了,我們——”
語無倫次的嗚咽被一只手捂住了,少年喘息著站起身,嘶啞著嗓子說:“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報仇。”
小孩顫栗著愣住了。
少年手掌用力在他側頰上一抹。那是個決然果斷的告別,因為緊接著他看見少年跳出土坑外,仿佛一頭傷痕累累而殊死一搏的幼豹,清瘦肢體中蘊藏著巨大的爆發力,閃電般迎著歹徒追蹤的方向沖了過去!
“在那!”
“找到了!”
“快追!!”
喧雜人聲、腳步、槍響混成一片,飛快向樹林深處移去,而身后山路上的警笛迅速震響,風馳電掣而至,警方終于趕到了。
……
小孩靠在巖石背后,汩汩鮮血不斷帶走體溫,將他的神智旋轉拉進深淵。意識的最后一個片段是半邊臉頰滾熱火燙,昏迷前他以為那是自己軟弱的、一錢不值的眼淚。
但隨即他想起那是血。
它來自少年堅定有力而鮮血淋漓的掌心。
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步重華的記憶是缺失的,醫生說那是因為受到太大刺激以及頭部摔傷的緣故。他在醫院里住了很久,最開始只躺著,不會說話,也沒有反應,睜著眼睛呆呆盯著天花板,就像個渾渾噩噩的提線木偶。整個市委常委加公安系統只要數得上名字的,排著隊輪番往病床前走了一圈,放聲悲哭的,哀悼欲絕的,慰問表彰的,拍照作秀的……短短幾個月內仿佛歷經了世間所有荒誕悲哀的戲劇,直到大半年后,這個被精神科會診幾次都束手無策的九歲小孩,才漸漸開始對外界有了微弱的反應。
有一天打點滴時護士手滑,針頭猛然刺出了血。實習護士正手忙腳亂找棉球,突然只聽這個小孩動了動嘴唇,發出極其微弱嘶啞的聲音:
“……他活下來了嗎?”
“什麼?”
“他活下來了嗎?”
開始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問自己的父母,沒有人敢回答。
但其實他不是。關于父母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后來的津海市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宋平當時還是個普通刑警,直到很久后才有機會告訴他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知道,查不出那孩子是什麼人,但活下來的幾率應該是很大的。”
“……為什麼?”
“現場沒有找到第三具尸體,房屋已經被完全燒毀,廢墟中只辨認出了兩具——”
宋平的聲音戛然而止,再開口時帶著強行壓抑的沙啞:“那伙人很快就會被警方連根拔起,法律和正義會替你報仇。
重華,人生就是得放下很多事情才能繼續前行,不管發生什麼,你爸媽都希望你平安。”
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沒有人希望他子承父業。但步重華知道,從那個血腥的深夜開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了只能往那一個方向前行,升學、考公、成為刑警……再沒有其他目的地。
而被猝然打碎的人生另一面,永遠凝固在了床頭冰冷的相框里。
“……晚安,”步重華低沉道。
他把相框輕輕放回床頭,九歲生日宴上歡笑的一家三口靜靜凝望虛空,臥室沉入了深長而靜謐的黑夜。
第9章
翌日清晨。
早高峰街道擁堵異常,公交車走走停停,擠得跟要爆炸了似的。拎著菜籃子的大媽、神情困倦疲憊的白領、背著書包玩手機的學生們隨著車輛前后搖晃,吳雩被擠在車窗邊,一手拎著素三鮮包子,一手抓著防護欄桿,防霾口罩遮住了俊秀的鼻梁和下頜輪廓,眼簾低垂向下,安靜無聲無息。
“哎你聽說了嗎,四里河中學下星期不上晚自習了,天天下午三點就放學回家……”
“哇塞好爽!”
“說他們那一片有鬼從河里爬出來殺人,爛得就剩一副骷髏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吳雩神情微動,眼角瞥去。
幾個中學生擠在車門邊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發出混雜著羨慕、興奮和恐懼的叫喊,一個斜挎書包的小男孩眉飛色舞說:“我知道我知道,微博上都刷出來了,被殺內女的跟我表姐同一個中學……”
新聞這麼快就出來了?
前方女白領把手包抱在身前,專心致志刷在線漫畫,在“登陸即可搶先看!”的網頁彈窗跳出時毫不猶豫選擇了郵箱登錄;她身后幾個女學生頭頂著頭圍成一圈,嘰嘰喳喳地交換微信、微博、QQ各種信息,熱火朝天地注冊賬號為心愛的偶像掐架拉票;車廂張貼的“區塊鏈新經濟!分享廣告收益,百萬年薪起航!”廣告牌邊,一名中年男子正舉起手機,將信將疑地掃下二維碼,按要求一步步輸入了身份證手機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