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終于反應過來,卻連影子都看不清了。
他偶爾會有點想念那個毛手毛腳的望仔,會嫌他語音太長只聽開頭,會按照他分享的內容給他亂改備注名。心情不爽會直接掛他電話,高興了就叫他“盛明陽老同志”。
他以前常覺得頭疼,現在卻再也享受不到了。
有時候悶極了,他會想借著酒勁問一句:“你是在報復爸爸嗎?”
但他知道其實不是,因為盛望心軟,不會是故意的。正因為不是故意的,所以盛明陽才更覺得憋悶難受。
這次的北京之行其實并沒有那麼必要,他可來可不來。但昨天臨睡前洗臉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鏡子,發現自己鬢角居然有了白頭發,還不是一根兩根,仿佛一夜之間催長起來的。
他撥著頭發在鏡前站了一會兒,忽然特別想見一見兒子,想在新年的第一天跟盛望好好吃頓飯。
也許是年紀大了,比起事業有成過得體面,他更想聽盛望用十來歲時候的語氣說一句:“盛明陽同志,你長白頭發了。”
然而他抬起頭,卻只看見盛望合上菜單沖服務生笑笑,轉過頭來問道:“爸,你要酒麼?”
說不失望是假的,盛明陽沉默了一下,擺手說:“不了,水就行,最近見了好幾個喝出痛風的,我得節制一點。”
如果是小時候的盛望,一定會說“等瘸了就晚了”。現在他卻只是點點頭,道:“不是應酬還是少喝點吧。”
服務生端來了花膠鍋底和兩份蘸料盤。盛明陽喝了一口清水,帶上笑意另起了話題:“前陣子去杭州,跟小彭也吃了頓飯,他還跟我告狀呢,說你忙起來日夜顛倒,逮你一回不容易。
”
盛明陽口中的小彭全名彭榭,微信名八角螃蟹,這麼多年來跟盛望一直斷斷續續地聯系著。他在廣州念的大學,盛望去找他玩過兩回,他也來過北京。畢業后各自忙成了陀螺,見面閑聊便難了不少。
螃蟹家底不錯,畢業后上了倆月班就受不了管束,跟他爸借了點啟動資金,辭職下海撈金去了。因為夠義氣又能喝能說,居然混得很不錯。
有陣子盛明陽生意碰到了坎,想找人疏通一下關系,兜兜轉轉繞到了兒子那里,盛望找的就是螃蟹。
兩邊一串,盛明陽自動跨了個輩分,跟螃蟹成了生意伙伴。
“還行吧。”盛望撥好醬料,把空盤遞給服務生,“他上次當爸爸了在那干激動,我不是陪他聊到了凌晨三點麼。”
盛明陽笑起來,從手機里翻了個幾張照片劃給盛望看:“你看過他那小孩沒?我那天去見到了,眉清目秀,挺端正的。”
“這才幾個月你都能看出眉清目秀了?”盛望沒好氣地說,“當年你還說政教處的徐主任長得端正呢。”
盛明陽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哪個徐主任,然后便愣住了。
這些年他們父子之間見面聊天,很少會提到附中的人和事。那就像一塊禁區,只要提了,十有八九會以沉默收場,盛明陽不愛自討沒趣。
這是盛望第一次主動提及,還是以開玩笑的口氣。盛明陽心里莫名一陣發酸,就像撬了很久的巖石終于有了松動的痕跡,他這個做爸爸的幾乎有點感動了。
花膠雞濃稠金黃的湯汁在鍋里汩汩沸著,服務生給他們燙了和牛,分夾進兩人的餐盤里。
盛明陽在騰騰的熱氣中低下頭,因為吃得匆忙,還被燙了舌尖。
他連喝了幾口水,想把話題和氛圍繼續下去,于是逮住螃蟹一陣深挖。聊他怎麼一畢業就結了婚,聊他跟他爸打的借條到今年終于還清了,聊他一家三口長了一張臉,都很有福相。他爸媽最近什麼事也不干,天天圍著孫女轉,要星星不給月亮。
興致上頭一不小心就聊進了雷區。
盛明陽說:“你什麼時候也給我弄個小玩意,爸爸就可以金盆洗手享享天倫之樂了。”
他也就是話趕話蹦了這麼一句,說完就覺得不太妥當,看到盛望停頓的筷子,更有點后悔。但礙于服務生還在給他們燙肉,他又緩緩松了一口氣——還有外人在,盛望不至于說什麼太過的話。
盛望只停了一瞬,便繼續蘸起了料。吃完那口又喝了水,這才擱下杯子說:“這個可能不行。要不我給你弄只貓,或者以后領一個回來,想要孫子或者孫女,你說了算。”
盛明陽剛夾起一筷子牛肉,聽到這話便頓住了動作。他懸著筷子僵了幾秒,緩和地笑了一聲:“行,你還小,我知道你們這年紀的人都這樣,問就是沒有,再問就是不要了。先不說這個,等以后——”
盛望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卻很平靜:“以后可能也是這樣。”
盛明陽抬起眼,正要張口,盛望又道:“江添回國了。”
沉默瞬間在父子之間蔓延開來。盛明陽終于沒了胃口,擱下筷子。他朝服務生掃了一眼,對方目不斜視燙完了最后一片肉,夾進餐盤,說了句“慢用”便識時務地走開了。
那一瞬間,時光仿佛又倒流回了數年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