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拋棄吳吞吧,他注定活不久了,未來是我和你的。”
身側同事打鬧,大笑,起哄,敬酒,所有熟悉的熱鬧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開了。整個世界突然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落地窗邊,凝視著自己烏黑顫抖的瞳孔。
身后傳來腳步聲。
那個一臉桀驁的年輕刑警似乎有點局促,舉起酒杯,囁嚅著說:“那個,江隊……”
江停看見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動了。
他很完美地控制著自己,拿著手機頭也不回,只抬手向后一擺,五指微張掌心向外,是一個帶著明顯命令意味的拒絕姿態:
“我知道了,去吧。”
年輕人躊躇張口。
江停加重語氣:“去吧。”
年輕人開口僵在半空,臉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點滑稽。不過還好他沒再多糾纏,轉身輕一腳重一腳地離開了這里,走向喧鬧的人群,走向歡騰的慶功酒宴,很快被更多興高采烈的年輕警察們拉走了。
江停掛斷電話,回頭望去。
沒有人看見他眼底閃動著怎樣的神情,他就這麼筆直站著,目送嚴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逆光勾出他側身輪廓,從肩背到后腰猶如一把劍,在落地窗后投下修長的倒影,順著禮堂地板向遠處蜿蜒,卻不論如何竭力前行,都夠不到熱鬧的人群。
不能過去,他想。
他不能讓人發現,江支隊長坦蕩平靜的身影后,一個因為過于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著比他半人還高的塑料水盆,蹣跚跨過門檻,努力走向盛夏蒼白煞亮、蟬聲喧鬧刺耳的午后,漸漸融進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里。
“……淤血壓迫神經,現在的情況非常危險……”
“開顱的風險非常大,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
“江停!江停你醒醒!”
“江哥求求你!”
“江隊!江隊!!”
……
是誰在叫我?江停想。
他從鐵架床上懸浮而起,飄飄蕩蕩,飛向渺遠廣袤的夜空。
“江隊!大伙約好下班去老牛家看球,你去嗎?”
“晚上有事,不去了。”
“江隊,周末火鍋走起你去嗎?”
“噢,你們玩吧。”
“江隊江隊,市里舉辦羽毛球賽,咱隊里的人都報了名……”
“我有點其他事要辦。”
熟悉的身影勾肩搭背,一個個散去,歡聲笑語漸漸走遠。
陰云層層集聚,潮濕水汽就像蛛網,覆蓋在市局大樓的每一個角落里。江停穿過灰暗冷清的走廊,側影在樓梯間一格格彎折拉伸,腳步聲久久回蕩。
他鎖上辦公室門,拉攏窗簾,獨自來到辦公桌后。幾摞厚厚的資料從終年上鎖的文件柜里抱出,寫滿了各種情報圖表的筆記本被攤開,中緬地圖上用紅藍兩色筆跡標注了無數條隱秘小道;電腦屏幕發出幽幽熒光,映照在江停堅冰般的側臉上,勾勒出黯淡光影。
“你在做什麼?”聽筒那邊黑桃K笑著問。
“加班。”
“這麼晚了,加班做什麼?”
江停沒有回答。
通話對面的大毒梟也不介意,溫和地道:“我們有一批拆家被分局抓了,跟上次胡偉勝的事情一樣,你想辦法疏通下,別讓‘藍金’的事被警方察覺。”
江停語氣波瀾不驚:“好。”
他放下電話,然而就在掛斷的前一刻,對面又傳來黑桃K的聲音:“等等。”
“……”
“你最近加太多班了,得注意下身體。你們市局附近雅志園有套公寓,一區B棟701室,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以后加班來不及的時候可以抽空去睡一覺,或者見人辦事不方便,也可以過去那邊處理。
”
江停眉眼間沒有一絲表情,說:“知道了。”
他擱下了話筒。
偌大辦公室恢復了靜寂,桌椅擺設蒙著淡淡的陰灰。江停抬起頭,墻壁白板上寫著十多個人名,密密麻麻的利益箭頭組成了蜘蛛網,最中心是個方框,貼著一張撲克牌——
黑桃K。
他伸手慢慢地、用力地在牌面上畫了個叉,鋼筆尖隨筆劃變形,嘣!
筆尖斷了。
紅墨水噴在蜘蛛網上,像幾道殷殷血淚蜿蜒而下,無聲地打在辦公室地面上。
“總有一天,”他心里想,“總有一天——”
日歷被時光翻動,嘩嘩作響。
頁面停留在了10月8號。
【明日交易時,所有大貨及火力武裝將運送至生態園基地——紅心Q】
【接收人:鉚釘】
屏幕上跳出窗口,顯示信息發送成功,江停終于抬手關上了電腦。然后他起身從洗手間里搬出早已準備好的手套、鞋套、抹布和清洗劑,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整間公寓,將自己曾進入這里的所有痕跡徹底消除,連一片指紋一根頭發一點DNA都不放過。
明天過后,黑桃K將從地下世界銷聲匿跡,也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世上曾經出現過一個紅心Q。恭州禁毒支隊長江停和販毒集團沒有絲毫的聯系,雅志園一區B棟701室將成為戶主不明的“黑房”,被永遠遺忘在這座巨大都市的角落,直到幾年或十幾年后隨著拆遷化為廢墟。
所有罪惡都將結束,一如噩夢從多年前的盛夏延續至今,終于隨著時光徹底消失。
江停踏出公寓,關上房門,站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他最后回頭看了眼門板上懸掛的701三個數字,仿佛某道沉重的鎖鏈被斬斷丟在身后,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深深呼了口炙熱的氣,步伐輕快地走向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