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球被包裹在密密麻麻的電線里,貌似隔著一個巴掌的距離,但他知道,碰撞也只是剎那間的事情。
哪怕江停能在這驚怖的死亡山道上開到最后一刻,當汽油耗盡時,輪胎也自然會停下。
他們的生命已經在以分鐘為單位倒計時了。
“我艸他媽,”嚴峫拿著刀在電線上筆畫來去,嘶啞道:“這玩意到底怎麼弄?直接斷線行不行?我割斷哪根線,要不我直接把儀表盤拆了?”
突然江停一伸手,掌心握住了他皸裂流血的手指。
“你聽我說,嚴峫,”盡管車燈僅能照出方寸之地,江停瞳底卻仿佛有一層平靜柔和的微光:“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
“其實在情緒感知方面存在問題的不僅僅是聞劭,還有我。”
嚴峫怔怔盯著他。
江停手極其冰涼,但掌心卻干燥無汗,仿佛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都無法撼動他靈魂深處堅定、平穩的力量。
“我整個少年乃至青年時期,都懷疑自己有某種情感障礙。我沒有家人,不想交朋友,對愛情全無觸動;工作后我對手下沒有任何個人關心,對上級只是有事說事,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在我看來都不過只是義務。我把自己隔離在了所有社交關系之外,所有已知的人類情感中,我唯一能切身體會到的,就是憎惡。”
江停頓了頓,說:“我憎恨吳吞,厭惡被控制的自己,我想摧毀他們蜘蛛一樣無處不在的利益網,除此之外心里幾乎沒有其他感覺。”
嚴峫竭力壓抑,但還是忍不住鼻腔中的酸熱,他反握住了江停的手。
這緊促的交握似乎能傳遞給江停更多力量,他笑了笑:“直到我遇見了你。”
吉普右側靠近山壁的那一邊,坍塌石碓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多,仿佛正預示著前方不同尋常的路況。
汽油越來越逼近底線,警示紅燈不斷亮起。
“如果我在年輕時遇到你,也許很多決定命運的細節也會就此不同,甚至我可能會早早就開始一段很好的戀愛。但還好我們相遇得不算晚,至少讓我還來得及直面以前不敢正視的自己,以及從來不敢承認的感情——我想報仇,不是出于任何責任或義務,是因為我真的很想念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想到我不敢面對的地步。”
江停微吸一口氣,他沒有看嚴峫,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顫抖:
“同樣我讓你跳車,也并非出于人性本善或犧牲精神,而是因為你是我的愛人。”
風聲突然消失,喧囂歸于寂靜,漫漫黑夜在眼前鋪開長路。
那旅程盡頭閃爍著星辰般微渺的光點。
嚴峫俯過身,在江停鬢角印下一吻,沙啞道:“你把車門打開,待會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跳。”
江停微笑起來,似乎有一點傷感:“可我這邊是懸崖……”
這盤山道是順時針方向行駛的,似乎冥冥中早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但嚴峫還是堅持:“你把車門打開。”
江停目光一轉,兩人在幽暗中短暫地注視,嚴峫帶著鐵銹的炙熱呼吸拂在他嘴唇間。
“……”就像他們之間曾有過的無數次溫柔妥協,江停一手把方向盤,一手打開了駕駛座邊的車門。
下一刻,他只感覺嚴峫抬手用力地、緊緊地一握自己手腕,探身翻出副駕門,爬上了晃動的車頂。
——這是要干什麼?
江停還沒反應過來,突然只見后視鏡里紅藍光芒急閃,好幾輛警車同時加速追了上來,北風中隱約傳來擴音器呼喊,但內容模模糊糊難以聽清。
噌!
江停覓聲一轉頭,驀然變色。
嚴峫雙手緊抓車頂,腳踩在駕駛座那一側車門口,整個人凌空吊在車外,背對著懸崖,只要稍微失手便會掉進萬丈深淵!
“別怕!我護著你!”嚴峫在凜冽寒風中喝道:“我在這里!”
“……你干什麼?!”江停驚怒失聲:“上去!”
“跳!我抱著你!”
“上去!!”
“前方……九百米……”
風馳電掣的警車越來越近,只字片語終于隨風傳來,那是余隊已經叫啞了的嗓音:
“道路完全封死……”
“……山體塌方,八百米外道路封死,立刻跳車!重復一遍八百米外道路封死,請立刻跳車!!”
車尾后,聞劭眼底劇烈一縮。
嚴峫和江停不約而同,掉頭往前望去。車燈朦朧越過黑霧,遠處隱約一面頂天立地的黑墻,正迅速由遠而至!
“聽到沒?!江停!”嚴峫的暴吼幾乎破了調:“給我出來!立刻!”
“你他媽的給我上去! 算我求求你!!”
“跳!!不然老子跟你一塊炸死,媽的一塊死!!”
塌方凝固后的巨大山體近在眼前,仿佛死神展開骨翼,懸于半空,淹沒了江停的瞳孔——
“江停,聽我說,我愛你,這次咱倆都是勝利者。”嚴峫音調陡然變為哀求,發著抖說:“來,別怕,我一定抱住你……江停!!你他媽的給我出來! 你他媽的給我跳——!!”
巨石轉瞬而至。
失控的咆哮回蕩在山澗,下一秒,江停縱身沖出車廂。
從高處向下俯視,整個世界化為無聲。嚴峫被沖力撞向半空,狂風高速呼嘯,他張開手臂緊緊裹住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