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興許是因為焦渴暫時被緩解,他終于費力地睜開眼睛,聽見黑暗中傳來哭泣,那非常小聲又非常壓抑,就像小動物在巢穴中警惕地發著抖。
“……你……”
抽泣頓時停止,月光從洞口投進清輝,他看見自己瘦弱的小伙伴蜷縮在身側,肩頭一聳一聳地把臉埋在膝蓋里。
“……你在哭嗎?”
那個小男孩立刻捂著嘴,直起身來,一個勁用力搖頭。
他勉強支著胳膊,但抬不起上半身,用力幾次后放棄了,躺在地上伸出手。
小男孩立刻把他冰涼的手捧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緊緊貼著它。
他的手柔嫩白凈,雖然因為在荒野中掙扎求生數天而沾滿了灰泥,但一看就知道從小接受著精心的照顧。小男孩的雙手則布滿了各種凍瘡、傷疤和血痕,胳膊有著不合年齡的清瘦,手肘支愣著明顯的骨頭。
對比是那麼清晰,然而當兩個孩子的手交握在一起時,又出乎意料地和諧。
仿佛他們生來就該這樣緊緊牽著彼此。
“你在害怕嗎?”
小男孩猶豫一會,才小小聲地:“嗯。”
“怕死?”
月光與陰影交界處,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再度浮現出碎光,半晌搖搖頭。
他笑起來:“騙人。告訴我,怕死嗎?”
“……”小男孩終于輕輕說:“我怕你死……”
他怔住了。
“只要你活下來……只要你能活下來……”抽泣再度響起,這次就像崩潰般再難忍住,小男孩把全身蜷縮在伙伴身側,含混絕望的哭泣一遍遍重復:“我、我可以死,我沒關系的,只要你能活下來——”
“只要你能活下來——”
小男孩已經很長時間滴水未進了,他趁晚上太陽不烈的時候出去找水,用凹陷的石頭小心翼翼舀起水來,生怕弄灑了哪怕一滴,回來喂給山洞中發高燒的朋友。
他自己的嘴唇則干裂得不成樣子,血在嘴角凝固成紫黑,哭泣時一牽動,再次涌出因為極度缺水而格外濃稠的血珠。
但皮膚撕裂的疼痛,與他聲音中所包含的強烈乞求相比,卻好像完全不值一提。
人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情感?九歲的聞劭聽著哭泣聲想。
為什麼寧愿自己死去,也要燃盡最后一點力量,祈求自己所愛的同伴活下來?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觸碰小男孩在月光下烏黑的頭發,然而歲月猶如漩渦般急劇旋轉、褪散,二十多年后黑桃K的手眼睜睜從空氣中滑了過去,指尖只碰到眼前搖曳的罌粟花。
黑桃K閉上了眼睛。
“我希望記住一個至死不渝的愛人……”
“我愛你,嚴峫,我希望你也成為那個不可超越的勝利者。”
“嚴峫!!”
“那你開槍啊,”江停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面前再度響起,他說:“開槍,別慫。”
……
山洞中那個為他哭泣的小男孩長大了。他站起身,仿佛聽見什麼似的,敏捷地轉身跑出山洞,任憑身后傳來聲聲呼喚也不曾回頭;他奔跑著穿過時光與空間的洪流,來到元龍峽冬季灰白的山澗中,抱住那個狼狽不堪的警察,眼底閃爍著欣喜、痛苦和愛意。
然后他退后調轉半步,義無反顧將自己的頭顱暴露在了遠程狙擊槍紅點下。
黑桃K牙關咬得那麼緊,以至于臉頰都僵冷得有點怪異,遠處手下上前半步又膽怯地頓住了。許久后他終于仰起頭,睜開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手插進褲袋里攥住了一包粉末。
身后傳來聲音:“大哥。
”
“……”
黑桃K一回頭,阿杰謹慎地低著頭:“車隊已經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準備越境的越野車隊整裝待發,遠處空地上,一道在他心底無比熟悉的削瘦身影正被保鏢緊密關注著,低頭鉆進了車后座。
黑桃K一動不動。
“……大哥?”
過了好幾分鐘,開始有點忐忑的阿杰終于聽見這麼一聲:“好。”
他奇怪地一抬頭,卻只見黑桃K從口袋里拿出一袋東西,遠遠扔進了遠處的罌粟田。
“那是……”
“沒什麼,”黑桃K平淡地道,沒讓他再問下去:“走吧,去瑤山。”
車隊緩緩開動,穿過群山,向北而去。
經過硝煙未散的貴概,煙瘴叢生的南疆,自古以來埋葬著無數流亡學生和玉石販子尸骨的邊境叢林;穿過風光壯麗的西雙版納和連綿起伏的天塹蜀道,天穹陰云之下,巨大的瑤山群脈靜靜矗立在平原之巔。
無數警車披星戴月,閃爍著紅藍光芒,從平原中開進了這森嚴的崇山峻嶺。
瑤山腳下。
幾輛警車停在縣派出所門口,當地領導紛紛迎上前。只見為首那輛吉普尚未停穩,一名黑衣便裝的刑警已經躍下車,身手極其利落,一手摘了墨鏡,抬頭向遠處眺望而去——
他個頭極高,眉宇深邃,有一張風刀霜劍雕鑿出的硬朗的面孔。
籠罩在雪云中若隱若現的大山穹頂,全數倒映在了他瞳孔深處。
第138章
瑤山飛躍頂, 云中寨。
宅院前的篝火在夜色中熊熊燃燒, 烤全羊被翻了個面, 油珠滋啦掉進火里。
堂屋中酒氣熏天,幾張大圓桌周圍坐滿了人,不過這時都七七八八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