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魏副局才忍不住追問。
病房里安靜無聲,魏副局和余珠似乎都沉浸在震驚中,半晌呂局重重呼了口濁氣:
“如果說第一點原因只是主觀因素,尚能推脫的話;第二點就是我當真萬萬沒想到,也絕不可能想到的了。當他說出這句話的那瞬間,我就意識到自己來策反是多麼愚蠢的決定,因為他確實不可能跟警方合作,也永遠不會跟警方站在同一陣營里。”
余珠不自覺地向前傾身:“那第二點原因到底是……”
醫院大門外,一輛停在隱蔽街角的車里,一名剛隨省廳領導出現在病房中負責筆錄的書記員戴著耳機,眼前的監聽儀器閃爍著藍光。
不知耳機里呂局說了什麼,他猝然倒抽了口涼氣,心臟猛地怦怦跳了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馬路上車來車往,遠處行人摩肩接踵,沒人注意到這輛外觀普通又貼著單面窗膜的車。
竊聽者鬼鬼祟祟地拔下耳機,一踩油門,沖著與省廳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了。
·
通山縣外八十公里,永康村。
順著山路顛簸整整兩個小時,齊思浩覺得不僅自己的骨架,連車架子都快要被顛散了。透過毛兮兮的車窗玻璃,連田野邊破舊的鄉下磚房都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地和枯樹,冬季灰白色的山坡連綿不絕,枯草在崎嶇的道路上四散飛舞。
日頭早已行過中天,齊思浩餓得快前胸貼后背了,但看看身邊嚴峫陰沉的臉色,他咽了咽口水什麼都沒敢說。
富豪家公子親自下鄉捐贈扶貧怎麼變成這樣了?
說好的縣鎮村一路熱烈歡迎、盛情招待都在哪呢?
終于在齊思浩快餓暈過去之前,昏昏沉沉中車停了,縣長派出的那名司機扯著嗓子:“到咧——”
齊思浩如獲救星,抬頭一望。
鐵皮門在風吹日曬中早已變了色,隨著風咣咣作響,兩棟灰蒙蒙的二層水泥房被煙熏火燎,突兀立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一群奇形怪狀的泥猴子趴在二樓木欄后,直勾勾望著他們這輛車,隔遠了都看不出是人類小孩。
嚴峫下了車,在風沙中瞇著眼睛抬起頭。
大門口宏日福利院五個銹跡斑斑的字,每個字都缺胳膊少腿。鐵門上早已掉漆的畫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一個褪色成淺紅的半圓被橫線從中截斷,幾條象征陽光的放射線斷斷續續,以半圓為中心向外輻射,構成了頗具敷衍意味的日出圖景。
——滕文艷尸骨背后的圖案,以及江停兒時泛黃的血衣,終于在這一瞬間穿越時空,漸漸重合。
幾個穿著臃腫西裝的男女站在鐵皮門外,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前。
齊思浩苦苦等待許久的“熱烈歡迎”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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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縣政府應該已經通知過你們了。是我們公司在S省的一個扶貧項目,每筆資金和任務會落實到各個地區,當然在簽字之前我先來做一下實地考察……”
嚴峫在福利院領導的簇擁下穿過“操場”,流著鼻涕滿臉塵土的小孩飛奔而過。
“不容易啊!”院長今年大概四十來歲,搓著手搖頭感嘆:“大多是女娃,生下來就丟掉不要了。倒也不能怪爹媽狠心,國家要罰款沒辦法,沒兒子怎麼能行呢?肯費那個勁去丟掉還算好心嘞!男娃嘛倒是一只手就能數出來,而且沒幾個全手全腳,都是實在病得沒法子了,爹娘老子丟在醫院里,醫院再送過來給我們——這個環境您也看到了,真的特別困難,國家財政可不好吃呀!……”
齊思浩實在餓得沒辦法,跟著工作人員去吃小灶了。
院長殷勤把嚴峫請進辦公室門,又親手給他端茶倒水。
院長辦公室也許是整個福利院裝修最好的地方,至少還鋪著瓷磚地,裝了空調機,比山洞似的宿舍大通鋪好很多。嚴峫透過玻璃窗,望著外面沙塵漫天的荒地和黑洞洞的宿舍樓,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另一幅景象:
一個瘦弱的孩子,在盛夏傍晚的余暉中開心奔跑,被風呼呼揚起黑色的短發。他穿過平原,越過田野,就像一頭敏捷的小鹿劃開稻田,奔向啟明星下蒼青色的天穹盡頭。
別過去,嚴峫心中響起蒼涼又無力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別站住,回來——
但沒有人聽見。
小男孩沐浴著白晝與黑夜交界的天光,向他童年時代唯一的朋友興高采烈飛奔而去。
“嚴先生,那個……嚴先生?”
嚴峫回過神來,只見院長搓著袖口,眼睛都瞇了起來:“那個捐贈款項的事情……”
這倒不難辦,嚴峫來之前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先通過他家集團每年固定的扶貧項目去跟縣政府打好了招呼,所有簽字手續火速辦成,當天就把貨真價實的紅頭文件發到他手上了,完全沒有絲毫虛假做戲的部分。
“就按縣人大之前批下來的數字辦,回頭我再……”嚴峫頓了頓,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多補百分之五十,趁年前把宿舍樓修修,不然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