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們的擔憂并沒有成真。
嚴峫的目光從他們緊張的臉上一一掃過, 突然笑了一下, 起身拍拍衣擺。
“走吧,”他說。
·
建寧市局。
審訊室仿佛比平時黑暗很多。幾縷隨時快咽氣似的光線透過鐵欄窗,映照著半空中徐徐飛舞的浮塵,將鐵桌、臺燈和審訊椅的影子拉得扭曲瘦長,對面墻上寫著“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八個大字的白板微微泛著年歲悠長的光影。
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我們嚴哥到底怎麼回事,你們至少給送杯熱水進去……”
“對不起我們有規定,誰都不能進!”
“發生什麼事了,肯定搞錯了吧,喂你們……”
嘩啦啦——
人聲雜亂又消失,鐵門撞擊聲在空曠的走廊上久久回響,傳進最深處的審訊室里。
嚴峫筆直地坐在椅子上,昏暗擋不住他清晰深刻的側頰線條,硬直的鼻梁上皮膚反出無動于衷的微光。
不知又過了多久,終于兩三個人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漸漸移到門前,隨即看守把門打開了,一個仿佛永遠圓胖敦實、不急不緩的身影迎著嚴峫的注視,出現在了審訊室門口。
——呂局。
“行,我知道,都出去吧。”
呂局走進屋,吩咐后面的看守警察,然后在對方依言鎖門離開的同時,端著大茶缸坐在了審訊桌對面,被皺紋耷拉下來的眼皮一挑,望向嚴峫,說:
“老方的車被破壞了加速和制動系統,目前頭部受傷,尚在搶救。”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嚴峫久久沉默著,冰冷的空氣就像玻璃般,在狹小的室內籠罩著他們。
“八月底你生日當天晚上,曾打電話要求交警大隊在工人大道以東攔截一輛跟蹤你的轎車,該車為銀灰色現代伊蘭特,與今天老方出事的車型號、特征均為一致。
且事后經調查,那天晚上跟蹤你的車輛牌照是為套用,而被套用的車牌,是禁毒支隊曾在一次行動中使用過的線人牌照。”
呂局頓了頓,緩緩道:“也就是說,方正弘跟蹤過你的事,你是知情的。”
嚴峫的表情冷硬堅挺,吐出幾個字:“我知情。”
呂局點點頭,又道:
“今天早上,恭州市高榮縣四海客來招待所,一名服務員在送毛巾時,差點被情緒激動的方正弘迎面撞上。據該服務員所述,當時你正站在一扇敞開的房門口,而老方情緒非常憤怒,大嚷著:‘姓嚴的我沒有想害你,槍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場證明,等我電話!’——是有這麼一回事嗎?”
“……”嚴峫說:“有。”
單面玻璃后,幾名副局長、主任及審訊員面面相覷,每個人眼底都閃爍著驚疑不定的光。
呂局問:“也就是說,方正弘出事前幾個小時,你是最后一個接觸過他、并發生了嚴重爭執的外人?”
“……”
審訊室里靜默片刻,呂局改變了問話方式:“你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高榮縣,同行有幾人,目的是為什麼,與方正弘發生爭執的原因和內容嗎?”
嚴峫默不作聲。
這種堅冰般的沉默和抵抗,是刑偵人員最不愿意面對的情況,也是審訊對象確實有罪的重要猜測依據之一。
換言之,嚴峫的態度簡直讓所有人心中的天平都漸漸往不利的那一邊傾斜了。
“嚴峫,”呂局望著他,每個字都附加了難以形容的沉重分量,他說:“你一個干了十多年的老刑偵,現在零口供也一樣能定罪了的事情,應該不用我再說了吧。
如果你什麼都不愿意解釋,我們的調查和推斷會對你相當不利,你明白嗎?”
里里外外無數道目光投向嚴峫,甚至連他緊抿的刀鋒般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他說:“我明白。”
“——你明白。”呂局加重語氣重復了一遍,點點頭:“那你能不能至少告訴我,為什麼方正弘出事的時候,你在他家樓下?”
明明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嚴峫又沉默了很久,他的身體還坐在審訊桌后眾人目光聚焦處,但靈魂卻不知道漂浮在哪里,仿佛懸在半空中,冷冷盯著審訊室內外的每一個人。
審訊員明顯地焦躁起來。
單面窗口外,魏副局的額頭幾乎貼在了玻璃上,臉頰繃緊到有點扭曲的地步,手緊緊在褲兜里攥成了拳頭。
“不能。”突然嚴峫開口了,但從那薄唇中吐出的每個字都讓人心臟無限地向深淵中下墜而去,他說:“我不能告訴你。”
所有人臉色大變,魏副局一時站不住,搖晃了好幾下!
呂局手中的茶缸“鐺”一聲跺在桌面上,向后靠進椅背里,呼了口氣。
“既然你明知道隱瞞的后果是什麼,還堅持選擇這麼做,那我也無話可說。”呂局緩緩點頭,又說:“好,好,好……嚴峫,我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真不想說的話,我也沒辦法了。最后一個在方正弘不在場時獨自靠近案發車輛的人,到底是你嗎?!”
——不是。
嚴峫如雕塑般靜默著,背對著鐵窗中微薄的光,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江停。
他閉上眼睛,幾秒鐘后沉聲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