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愿意提。
“后來你們還是得救了?”嚴峫溫聲問道,“那所謂的礦泉水是……”
“什麼水,根本沒有那瓶水。”江停譏誚地搖搖頭,“黑桃K所謂的背叛是隱喻另外一件事——我們被困了好幾天之后,脫水高燒受傷,幾乎已經到極限了,黑桃K他們家的伙計才終于追蹤到了山谷里。那個時候我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只隱約感到有人在頭頂上叫‘抓住繩子’,我下意識伸出手,但黑桃K動作更快,突然從后面推了我一把,搶先抓住那根救援繩,我就看著他被拽了上去。”
“他們把你拋下了?!”
“這倒沒有。”江停頓了頓,說:“但確實是又過了好半天,連太陽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現在說來早已輕描淡寫,但對一個嚴重脫水又瀕臨死亡的小男孩來說,那迎來希望的喜悅和轉瞬落空的絕望,以及獨自等待幾個小時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無法想象的。
嚴峫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擠出一句:“那伙人當時……”
“不太想救我。”江停輕輕地說,“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過云層,映照著河水,平原,以及更遠處的山川之巔。江停無聲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他仿佛看到一個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樣蒼冷清寂的月光,越過鄉鎮醫院簡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睜開了眼睛,看見熟悉的身影逆著光站在床前,懷里抱著一小捧野果。
兩個小孩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站著的小男孩才突兀地問:
“我推了你,你還記不記得?”
“……”小江停點點頭。
“你恨我嗎?”
江停思索片刻,搖搖頭。
“為什麼?”
高燒讓小江停說起話來微弱嘶啞,細聲細氣地說:“因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們先救你,也是應該的吧。”
“……”
“我又沒有家人。”
小男孩終于動了。他把懷里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頭,然后踮起腳,俯在小江停耳邊,聲音一字字地輕柔又堅定:
“我是你的家人。”
“從今以后,你與我平分財富、地位和權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風從天穹深處席卷大地,穿過山川河流,平原鐵軌,以及城市浩瀚飄渺的燈火,吹著尖銳的哨子,旋轉飛舞直奔地平線盡頭。
江停微微打了個哆嗦,隨即被嚴峫摟進懷里,掌心用力按著他腦后潮濕的黑發。
“所以后來你是跟黑桃K一起長大的?”
雖然是疑問句,但嚴峫語氣卻是和緩的陳述,實際上他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準備。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感覺到江停在懷里搖了搖頭:“不。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早幾年我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藍金’時,在一個已經廢棄的村莊制毒基地遭遇過黑桃K,還被他拿槍指著頭?”
嚴峫當然記得,那是他們從江陽縣回到建寧當晚,江停被他強行爬窗拉出去喝酒的時候說的——只是真實性尚待商榷。
“那是真的。”江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微微浮起苦笑:“那是綁架事件過去整整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遇到成年后的黑桃K……”
“所以現在你知道,為什麼秘密調查行動暴露后,他滅口了那幾個線人,卻同意放我走,甚至許諾可以合作的原因了吧。
”
工廠門外暴雨滂沱,黑暗深處閃爍著無數淡藍幽靈,看不到盡頭的微光充斥視野,仿佛鬼火在十八層地獄中翩翩起舞。
“二十年過去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遠處大雨中傳來模糊的撞擊,砰地一聲,一聲,又一聲——那是槍響。
江停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止不住地發顫,但他迫使自己鎮定,略微抬起頭,盡管這個動作有可能牽動太陽穴上冰冷的槍口:
“那你現在是想要殺了我麼?”
“不。”他聽見黑桃K笑了起來:“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一直是。我的財富、地位、權柄,塵世間所有光怪陸離的一切,都可以與你分享……”
“就像二十年前你我分享山林間的泉水,野果,以及后來那根救命的繩索。”
第85章
“……江停, ”嚴峫有點猶豫, 但思忖片刻后還是決定說出來:“那二十年來沒見, 也許只是你沒見過他,他卻一直在注視著你。”
江停一抬頭:“什麼?”
“我們在步薇她父母的舊家里發現了一張光碟,里面是一些有關于你的片段……”時間緊促, 嚴峫只能把光碟內容簡單描述了下,又道:“執法記錄儀這種東西國內大概在七八年前才開始陸續投入使用,從視頻中的對話看來, 恭州警方用得還不太熟練, 可能是剛剛接觸這種設備。而非事件檔案性的執法記錄保存有期限限制,通常在六個月到一年之間, 超過這個時限備份就會被銷毀。”
也許是因為落水后情緒動蕩,加之長久回憶往事, 導致思緒混亂,江停一貫清晰敏捷的思維有些凝滯, 半晌才反應過來:“……也就是說,那張光碟很早就被錄下來了?”
“對,我不知道這段錄像備份是怎麼泄露出去的, 但它落到黑桃K手里的時間一定比你二十年后再次遇到他的時間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