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爸。”嚴峫頓了頓說:“我在江陽縣出了點事,幫忙叫個大車過來,接我立刻回建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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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停打開副駕駛門,鉆了進去,重重扣上安全帶。
“走吧。”
楊媚坐在駕駛座上,大概真是一路上心急如焚,連她視若性命的妝都沒來得及化好:“江哥……”
“沒事,”江停說,“那個中彈進了手術室的蠢貨又不是我。”
然而楊媚眼底的憂慮并沒有因此減輕,相反更濃重了:“江哥,實在不行這個案子就別跟了吧,中國那麼大咱們哪里不能躲?先是醫院又是這次,連坐在警車里他都敢動手,那個人簡直、簡直……”
“你說黑桃K?”
光天化日之下猝然聽到這個名字,讓楊媚霎時愣住了,緊接著森寒從脊椎猛躥上來,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動手的不是他。”江停對楊媚的寒噤視若無睹,說:“不過難得的是他在這個案子里留下了破綻,所以一定得追下去。”
“……什麼……什麼破綻?”
江停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從雜物匣里摸出墨鏡和口罩戴上,再把座椅向后仰倒,調整到了一個上高速時不會被監控攝像頭拍到臉的角度。
“開車吧,”他說,“我先睡一覺,換手時叫我。”
楊媚心知勸阻沒用,憂心忡忡地瞥著他,卻見江停不知為何突然用指節揉了揉自己臉上的口罩,緊接著又把手放回了身側。
楊媚忍不住又奇怪地瞥了眼。
——那個細微的動作,看上去就好像他下意識摸了摸嘴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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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宮KTV。
上次車停在后門時,還是剛出院的時候。江停鉆出車門時向遠處巷口望了眼,路燈下卻沒有了那個背著書包、穿藍色上衣,心虛著慌慌張張避開的年輕男孩。
他收回了目光。
“不用叫廚房做吃的,”江停在楊媚開口前就堵住了她:“我上去看點東西。”
楊媚好不容易提起的粉嫩少女心登時被一瓢涼水澆了下去。
江停關上門,打開臺燈。
KTV樓上這間套房跟他上次匆匆離開時的模樣已經不同了,被褥床罩都換了干凈新鮮的,喝了一半的水被倒掉澆盆栽,玻璃杯被洗得透明發亮,整整齊齊壘在沙發前的茶幾上。
唰拉——
江停拉上窗簾,一顆顆解開衣扣,反手將襯衣扔在床上,走進了浴室。
花灑噴出溫水,熱氣迅速蒸騰上來,江停閉上了眼睛。
曾有段時間他覺得告別這個世界最舒服的方式是在溫水里溺死,無知無覺、安安靜靜,猶如回到了他那早已記不清面孔的母親的子宮。但當他被綁在安全帶上沉入河水中時,剎那間腦子里想的卻是,我怎麼能死?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嚴峫的是,當進水的車門第一次被打開時,那幾秒他其實是清醒著的。
他能感覺到嚴峫被拽出去了,身側的小姑娘也被救走了;車廂緩慢地打著旋沉入河底,毫不意外地只有他一個人被孤零零綁在后座上,投向死亡冰冷的懷抱。
這就是終結了,當時他想。
但他卻沒想到車門會在巨大的水壓下被再次打開,就夢中曾出現過的手伸向現實,將他死死拉住,用力拖向生的彼岸。
江停長長吁了口氣,再睜眼時,看見對面模糊的鏡子,便隨手將水汽一抹。
鏡中的人看上去比實際要年輕一些,但也年輕不太多,至少眼角已經有了歲月留下的細微痕跡,不過因為很少笑的緣故唇角兩側異常平整,并沒有他這個年齡的人慣有的鼻唇溝。
他從小時候膚色就比其他孩子白,病床上躺了三年,讓臉色皮膚變得更加蒼白缺少生氣,反襯出眼珠有點過分銳利的黑。公大畢業出來那幾年體型還算是比較健康精悍的,現在也毀了,如果不盡力挺直背脊抬起頭的話,怎麼看都有點孱弱。
——那還不是惹人憐愛的孱弱,而是一邊滿身陳舊傷痕,一邊又帶著格格不入的疏離和冷淡,讓人看了就想敬而遠之的感覺。
江停蹙眉盯著鏡子,連自己都覺得不是很好看。別說跟漂亮姑娘比,哪怕跟青春有活力的小男孩站在一塊,都顯得格外不可愛。
所以那個姓嚴的富二代刑偵支隊長,恐怕不僅傻,還有點瞎。
江停自嘲地一笑,隨手潑了把水在鏡面上,不可愛的身影頓時在水跡中扭曲得光怪陸離。
少頃,他披著浴衣走進臥室,隨便擦擦還滴著水的頭發,從門后抽出白板,然后打開了床邊書桌下一只焊死在墻壁上的保險柜,取出幾只被線扎好的牛皮紙袋。
紙袋里赫然是無數筆記、舊報紙、幾十張照片等,零零散散撒了一桌。
江停從中抽出一張泛黃的黑桃K撲克牌,用磁鐵釘在白板中心,隨即抽出記號筆在其周圍畫了左右兩道箭頭。左邊箭頭指向恭州禁毒總隊,隨即又分出另一道箭頭寫上:胡偉勝。
右邊箭頭指向一個問號,問號下又分出左右,分別寫的是范正元,以及江陽縣。
他在每根箭頭邊補上零碎的關鍵信息,然后退后半步審視這張白板,半晌后再次提筆在空白處寫上了兩個并排的詞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