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停云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長云如鱗,行進隨風,千形萬象,競還空境。
他說:“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背過的詩嗎。”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時停云:“是。陶弘景的詩。”
嚴元衡叫他:“時停云。”
時停云抬眼。
嚴元衡:“我只是在想,世上人有萬萬千千,我不是那個值得行云停留之人。”
時停云還未回神,嚴元衡便起了身,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他每走一步,心口都絞得發痛。
或許,等到停云找到意中人的那一日,自己的心也會跟著死在那一日。
嚴元衡越走越快,同時伸手入懷,摸出了那雕著月桂的酒壺,抱在胸前。
那是時停云的,在親口飲過后,他便將酒壺信手丟給小兵,忘了索回。
嚴元衡本想讓時停云來找自己討要,可是一放就到了今日。
他也不知今日隨身攜帶這酒壺來尋時停云,究竟是作了何種打算。
不過也沒能送出去,想這些又有何意義。
……他連個酒壺都送不出去。
抱著酒壺,嚴元衡陷入深重的自我厭惡。
——他的逃避,說到底與那些猜測無關。
時停云或許根本不喜歡他。
若停云當真心悅于他,他又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嚴元衡一路快步逃回營中,入了營帳,坐在榻側,取出酒壺,在掌心細細摩挲一會兒,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勇氣,握緊酒壺,揭開掛著銀褡褳的酒壺蓋,閉上眼,對著壺嘴一氣灌了下去。
他養的兩只小黑龜似有所感,從小池子里浮出了兩只圓溜溜的小腦袋,打量他一陣,又咕嚕嚕地爬回了池中。
時停云望著嚴元衡的背影,一時無言。
在他沉思時,嚴元昭竟然一身鵝毛地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只大鵝的脖頸,布滿尖牙的喙和雙掌被他用腰帶綁起。
……還真被他捉了一只回來。
嚴元昭一頭長發已亂,索性解放了披散在肩頭:“區區一只鵝而已,你以為你六爺抓不回來?”
時停云:“說好的不是兩只?”
嚴元昭啐他:“去你大爺,你說得輕松,你去抓兩只。”
時停云大笑。
嚴元昭把五花大綁的鵝一放,又開始泛壞水:“等我回去,就在后院養一群鵝,再騙錦柔叫她去抓鵝。”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得陪著她。不然她得被咬哭。”
時停云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想,果不其然。
這大概便是嚴元昭的愛了。
元昭看著浪蕩,心中卻向往著安定。
他又見過錦柔,知道她也非是俗氣女子,與元昭處一處就能處出感情。
但就不知元昭何時能認清自己的心意了。
嚴元昭和時停云一道摘起身上的鵝毛來。
他低頭撣著膝頭,說:“昨天,元衡管幾個士兵借了當地的土煙。”
時停云嗯了一聲。
“你昨天吃飯的時候閑提了一嘴,這幾天總有鳥叫,吵得睡不著覺。”嚴元昭道,“他昨天在你帳下不遠處吹笛,吹了一夜,還用長竿趕鳥。”
他繼續道:“那煙勁兒大。你也知道,他每日定點起居歇身,只能靠著抽那個東西提神。”
時停云道:“你說這作甚?”
“沒事,當個笑話講唄。”嚴元昭輕輕松松地聳聳肩,“他就是個傻子,李鄴書被時將軍調去身邊,他另尋找兩個兵士趕鳥就行了唄,再不濟,他手下也有幾個可用的侍衛。
交給他們做,有這麼不放心?”
時停云閉口不言。
嚴元昭支起一邊膝蓋,道:“六爺從不爭自己得不到的。但能得到的,我絕不會放。若我是喜歡啊,豈管他世人口舌如何,我得了這百年快活,豈是那些愚人能享受得了的。百年之后濫嚼的舌根,千年之后也會化為土灰。”
池小池代時停云問道:“你是得了快活了,那若是對方對他只有兄弟之誼呢?”
嚴元昭渾不在乎:“那也得說明白啊。說明白,做一世兄弟;說不明白,落一世糊涂。”
時停云明不明白不要緊,但池小池明白,的確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左右他已經快將實物倉庫給兌干凈了,連第二個備用卡倉也建立了起來。
半夜,主營內歌舞升平。
南疆籍的兵士唱著南疆民歌,中原的南腔北調地唱起了黃梅戲和評彈,唱得好的沒有幾個,多數都是荒腔走板,但就著南疆美酒和烤得吱吱流油的小羊羔肉,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在這番喧鬧里,卻不見時停云和嚴元衡的蹤影。
在颯涼的秋風里,嚴元昭于軍營附近找見了時停云。
他在來回走動著,長靴踩在濕軟的泥上,發出細微的水響。
嚴元昭已有薄醺,伸手去拉他:“你作甚?喝酒去。”
時停云看了一眼他拉住自己的手,又抬頭認真望了一會兒他的眼睛,確認那手溫熱,眼里有光,才放下心來。
他說:“巡查,以免有敵趁夜入侵。”
“哪來的敵?”嚴元昭好氣又好笑,“南疆投降啦,撤兵百里,況且歡慶的只有主營,外圍明暗哨延伸出十來里地,再安全也沒有了。
”
嚴元昭拉他一把:“快走快走,元衡傍晚放馬,也不知去了何處;那些個副將,個個尊崇著我,沒勁透了,還是與你喝酒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