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說,池先生你別跟我們杠,這種快樂很短暫,你是要治病,就要聽從醫囑。所有的心理疾病,都是你心里有個地方不通暢,你要學會遺忘,要學會往前看。久而久之,堵塞的地方就能疏通了。”
他身體內的時停云靜靜聽著,覺得那些醫者的話倒是有理。
或許再過些時日,他也真的會忘掉吧。
忘掉過去那些不堪,面對一場嶄新的開始……
誰料池小池話鋒一轉:“可我憑什麼要忘記呢。”
時停云:“……?”
“人總想要忘記過去那個傻逼呵呵的自己,覺得忘記和放下,本身就是一種充滿勇氣的行為。我可不這麼認為,忘記是再簡單不過的逃避,比誰逃得快逃得遠,頂多算你跑步速度快,算什麼勇氣。”
“我不會忘。我不會忘掉我是為什麼變成了那個樣子,為什麼會得上病。因為當時的我不行,我太弱,我傻逼,我被人騙了。”
“有多少人是不愿面對那樣的自己,才選擇要遺忘和向前看的呢?我不做評判,我只不允許我自己變成這樣。害我的人巴不得我遺忘和往前看呢。我想了想,還是不了吧。讓害我的人順心如意,我滿不爽的。”
“后來,傷害我的人不在了,我那包袱背習慣了,也就放不下了,自己一遍遍回頭看,一遍遍提醒自己,問自己下次遇到同樣的事情,該怎麼辦,絕不能讓自己再把重要的人丟了。這麼一年年的,也就過來了,好在沒再丟掉什麼,也沒碰上什麼重要的人。”
“醫生聽完我逼逼叨之后,跟我說,池先生,你或許不需要看病。”
“我知道他們不是在夸我。
我這病病入膏肓了,病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治不好了。”
池小池說話沒什麼抑揚頓挫,三分自嘲,六分平淡,剩下一分,是一點混不吝的笑意。
“我活得挺快樂,也不討厭這樣的自己。我覺得這樣做個快樂的病號,也挺好。……我唯一怕的是有人討厭這樣的我,不過也不重要了。”
池小池說:“我這次來,只能幫你做前半程,把害你的人解決掉;后半程,我不能替你活。”
“等我走后,你愿意做我這樣快樂的蒙古大夫也好,愿意遵醫囑,做放下的人也好,全都看你自己。”
說話間,池小池的聲音里帶了真切的艷羨:“說實在的,你比我好很多,有老爹,有朋友,家里還有錢。不像我,當時只能抱著個念想活……還有,你還年輕。”
時停云緘默。
池小池的話中有些用詞古怪得很,但連蒙帶猜的,他也能聽懂大部分。
熱汗已經消去,夜風貼著身體滑過去,很舒服。
聽了他一通話,時停云的心緒竟前所未有地寧靜起來:“……”謝謝。
池小池舒服地枕著手臂:“好吧。我猜你現在肯定在心里罵我呢。”
時停云:“……???”
池小池:“講來講去,一點有用的都沒說。我好歹還有個安眠藥能磕呢,也沒沒法給你……”
話音未落,他突然覺得右手突然往側邊一動,抓住了什麼東西。
時停云把全副氣力集中在右手,總算爭取到了一點點自主權,捉住了一只誤把月光當做水塘、停在臺階上的小蝴蝶。
時停云能力推百千鈞的手,因為要捉住一只小蝴蝶翅膀,微微發著抖。
他把蝴蝶送到了池小池眼前。
……送給你。
這回,是真的謝謝。
池小池微怔過后,用左手接過蝴蝶,攏在掌心里,輕笑道:“不客氣。”
蝴蝶的細小足肢擦過他的手掌,池小池對掌心里吹了口氣,便送了那蝴蝶離開。
受了驚的白蝴蝶很快不見了影蹤,而順著它消失的地方,池小池看到,天際浮現出了啟明星的形狀。
池小池活動了一下,跳起身來:“天要亮了。走……”
他一轉身,恰與坐在回廊拐角陰影處坐著的婁影對上了視線。
池小池一驚:“……先生,什麼時候來的啊。”
婁影裝作拉衣服的樣子,撣去自己肩上的夜露:“聽到有聲音,就起床了。”
自從進入這個世界后,池小池一直以為婁影和自己之間的對接信號不好,睡著后應該就聽不見自己說話了。
他想到剛才那一通長篇演講大概是吵了婁影睡覺,不禁有些心疼。
池小池快步上前,扶上他的輪椅,道:“我推你再去睡會兒。”
婁影低低“嗯”了一聲。
二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時間,唯有輪椅軋在寒石板上的轆轆之聲不絕,將二人一路送到屋中。
池小池把婁影抱上床時,順手摸了摸被子。
被子已經冷了,它的主人該是離開了很久。
池小池什麼都沒說。
算一算時間,自己也該去梳洗了。
他把被子為婁影掖好,把他的頭發理好,轉身離開。
在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了婁影的聲音。
“……對不起。”那聲音有點啞,其間含著的情緒,是叫人心臟發顫的、真切的心疼,“……辛苦你了。”
讓你一個人孤獨地病了那麼多年。對不起。
池小池背對著他,微微垂著頭。
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笑容間毫無悲傷,明晃晃的少年氣動人得很:“不辛苦。”
而在池小池轉過頭的時候,一滴眼淚快速地掉了下來,沒碰著臉,只沾濕了一點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