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懂南疆文,知道于風眠眼角的紋飾是何意,他也知道于風眠的殘疾,他分明可以一一舉出,證明他與時停云有多麼不相配。
但即使仍是生氣,他也馬上針對自己的用詞不當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詆毀于風眠。我只是想……”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有說清,他到底“想”什麼。
時停云面色有了微妙的變化,也放了茶盞:“是啊。與十三皇子何干呢。”
嚴元衡語塞:“我……”
“十三皇子的茶不錯,洗手水也挺熱。”時停云站起身來,“末將享受夠了,該去巡視軍營了。告辭。”
“素常,等……”
時停云頭也不回,就和剛才的他一模一樣。
時停云說走便走,茶水還在冒著熱煙。
嚴元衡有些頹然地坐在主座上,心里還是酸澀得很,把時停云方才說的話一句句顛來倒去地咀嚼著。
“若我說是呢”?
也就是說,有可能不是了?
停云許是試探一下,想知道自己的好友會如何對待他的心儀之人,誰想自己大加斥責,直稱他“不堪”……著實過分了。
嚴元衡拿過他只喝了一口的茶杯,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喝了下去。
待把兩杯茶都喝下,靜了靜心,嚴元衡自行取了紙筆,伏案而書。
池小池折回營帳時,婁影已經在看書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腳凳,仰頭看著榻上斜臥的婁影。
婁影問他:“處理好了?”
池小池說:“嗯。”
池小池又說:“你是故意的吧。”
“是。”婁影承認得很痛快,“他總是在看你。”
池小池趴在床邊挑眉看他。
“別誤會,我不是吃醋。”婁影翻了一頁書,道,“小孩子才會吃醋。我只想解決問題。
”
婁影說得也沒錯。
這些日子,與嚴元衡日夜相處,池小池能夠感受到,哪怕他什麼都不做,嚴元衡對時停云的感情也越發濃烈。
這種感情,或許連嚴元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已經到了不得不正視的地步。
不然若是有朝一日突然爆發出來,池小池也不知該怎樣替時停云處理這段感情。
婁影問他:“拒絕了?”
池小池說:“算是吧。留了點余地,任他怎麼理解都行。”
“我能代時停云做的決定很多,但有限。”池小池說,“不包括決定他未來和誰在一起。我又不是老娘舅。”
婁影笑出了聲。
二人說話間,帳內的一扇窗戶被從外悄悄打開,一封信從天而降,落在了地上。
池小池翻身而起,走至窗邊,先開窗檢視一番,外面已經沒了人。
他把信上面沾著的細細塵灰撣去,確認上面未干的墨跡是屬于嚴元衡的,才放心拆了開來。
這是一封道歉信,卻不是他往日端莊冷靜的行文作風。
只有墨汁淋漓的“對不起”三字,端端正正地寫在一頁紙中間,就像惹了人生氣的高中生,抓耳撓腮一番后,鼓起勇氣給暗戀的人遞的小紙條。
池小池失笑。
婁影遠遠地在床上問:“是什麼?”
池小池把這份少年心思折了一折,收回懷里,揚聲答道:“沒什麼。”
第198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七)
再過幾日, 定遠城在他們面前浮現出了雛形。
紅磚砌就的城都沐浴在春日的沙暴內,呈現出灰撲撲的質感。
遠遠看到城邊的飛云旗, 時停云駐馬片刻, 猛喝了一聲駕,馭馬穿風, 白馬越過尖嘯的南風,馳騁前行, 在護城河吊橋邊一收韁繩。
馬頭奮然昂蹄,長嘶一聲,噴出一團團帶著沙土腥味的暖熱氣流。
嚴元衡蹙眉, 回頭看李鄴書。
“那是將軍的旗幟。”李鄴書替時停云解釋, “將軍來定遠巡察了。”
時停云瞇眼看了看城門之內, 隱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飛身下馬,快步奔過已經放下的吊橋, 新換上的紅錦披風被沙子打出啪啪的細響。
吊橋另一頭, 站著等候已久的時驚鴻。
時驚鴻笑說:“我算你們今日便到,因此……”
話未說完,比他已經隱隱高出一線的兒子徑直撲入了他的懷中, 打斷了他的話。
“……素常?”
懷中人把整張臉都埋入了他的懷中,雙臂鐵鉗似的擁著他, 用力得渾身發抖。
時驚鴻愣了片刻, 便出言下令:“都轉過去。”
身側幾名副官和守門人令下即從, 持劍持盾, 齊齊轉身。
時驚鴻低頭詢問:“怎麼了?”
懷中人不吭聲,只是抱得更緊了點。
時驚鴻把懷中小子的頭盔摘了,將他被風沙吹亂的長發整了一整。
他以為這孩子是在為了摯友背叛自己而難過。
時驚鴻沒有對他多加一句責怪。
近不惑的歲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奇異的溫柔:“傻小子。叫人看了笑話。去跟爹迎十三皇子,有什麼想說的,晚上入帳,爹聽你好好說,還可以準你哭一炷香,好嗎。”
時停云用盡全身力氣直起身來,眼周浮出被沙子打出的紅暈:“好的,父親。”
這是池小池第三次感受到原主時停云的情緒。
但不管是哪一次,都是失控的。
層層壓抑的灰色浪潮之下,隱藏著讓人不安的尖礁與暗渦。
奇怪的是,這種情緒,在他面對褚子陵時,都收斂得很好,仿佛他已經遺忘了那段不堪的記憶,或是將其掩藏在更深、更黑的浪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