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元衡放了些心:“我與停云六歲便在一起讀書。論起相識則要更早些。他為人行事一貫跳脫,若他在先生面前有什麼不敬之處,還請先生諒解。”
于風眠粲然一笑:“不勞十三皇子掛心,我喜歡他這樣。”
這一記猝不及防的直球把嚴元衡給干懵了。
他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麼,于風眠便將他的話頭截斷:“十三皇子不是說,有些問題想問?鄙人定當知無不言。”
嚴元衡把準備與時停云探討的幾個問題,全用在了和于風眠的交流中。
于風眠的確是個好先生,一個問題講得深入淺出,又擅長舉例,哪怕是個對軍事稍有涉獵的人也能聽懂。
然而嚴元衡根本高興不起來。
這些問題,本是他想與時停云私下里聊的。
是他好不容易找出來的。
將嚴元衡指出的幾個問題一一講解完畢,于風眠便停了下來:“十三皇子,于某可講明白了?”
嚴元衡合上書頁:“很明白。”
“于某是愛書之人,不知可否僭越提醒一句?”于風眠指著書上被他生生捏出的皺褶,“……還請十三皇子愛惜些書頁。”
嚴元衡抿了抿唇,面色更加緊繃了:“是。”
問題請教完畢,于風眠便說起了客套的閑話:“總聽公子談起,十三皇子翩翩君子,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嚴元衡不自覺微微昂起下巴。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副模樣落在外人眼里有多幼稚:“我倒是從沒聽他提起先生,只是總聽六皇兄提起。今日見面,才知先生才學卓絕。”
于風眠毫不介意:“鄙人身體不好,出身亦差,是見不得人的。
虧得有了將軍認同、公子庇護,得此厚愛,鄙人實在汗顏。”
“厚愛?”嚴元衡干巴巴地笑了一聲,“他與誰都是這樣交好。”
于風眠似是不懂他話中之意,或干脆是懶得理會:“十三皇子還有其他要請教的嗎?”
嚴元衡起身:“打擾了。”
他出了帳篷,與正在外面同褚子陵說話的時停云擦肩而過,未曾停留分毫,便徑直走去。
時停云在后頭叫了他一兩聲,見他置若罔聞,索性跟了上來。
嚴元衡聽到后面緊促的腳步聲,緊繃著的嘴角總算略略松弛了一些。
他有意壓了壓步速。
果然,時停云幾瞬后便追了上來:“元衡!怎麼了?你和先生吵架了?”
嚴元衡扭頭:“……你認為我是這樣的人?”
時停云看起來舒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看樣子竟然是打算回帳去。
……他當真認為自己無事嗎?!
嚴元衡心間一酸,脫口而出:“站住!”
時停云好奇地回過身去。
嚴元衡鐵青著臉往前走去:“來我帳中,我有事要問你。”
時停云挑一挑眉,跟上了。
嚴元衡滿身冷肅地折返回帳,在榻上主位坐下。
時停云絲毫不認生,在他身側落座,還主動拿了茶壺,斟了兩杯茶,一邊喝著,一邊單手把茶杯遞了過去:“嗯。”
嚴元衡接過茶杯,語氣冷硬道:“多謝。”
時停云問:“你怎麼了?”
……好問題。
從方才起,嚴元衡就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
……我這是怎麼了?
明明那于風眠也沒有什麼不妥、逾矩之處,自己為何要對初見之人這樣陰陽怪氣?
嚴元衡把茶杯抵在唇邊,想壓一壓泛到喉嚨口的不知名的酸澀之意。
他眼睛一轉,無意間看到時停云的右手搭在小桌案邊,食指咔噠咔噠地叩擊著桌面。
時停云自小便有這毛病,閑下來時,就喜歡敲桌面。
嚴元衡糾正過他多次,認為這不是什麼好習慣。
而這回,時停云這個小動作激起了他比平時高上數十倍的不滿。
他豁然站起身來:“仁青!”
門外的侍衛應聲而入:“十三皇子,有何吩咐?”
嚴元衡放了茶杯:“為時少將軍打盆熱水來。”
侍衛也不問緣由,答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很快,一盆溫度適宜的熱水送進了帳來,并依嚴元衡之言,擺在了時停云跟前。
時停云挑起一邊眉毛,乖乖把手浸在熱水里,又取了被熱水浸得滾燙的毛巾,一邊擦手一邊道:“元衡,這是作甚?我手是干凈的,斟茶而已,不必這樣嫌棄我吧。”
嚴元衡自然知道。
但只有看著毛巾擦過他的手,他的心才能稍微舒服一點。
仁青再次退下。
待帳中只剩兩人,嚴元衡終是把在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問出了口:“你當初同我說的那個人,可是于風眠?”
他想要從時停云那里聽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然而,時停云似是有意氣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若我說是呢。”
盡管嚴元衡心內早有猜想,此話落入耳中,仍是聲若雷霆,震得他耳朵都麻了,一顆心被巖漿煎熬得翻江倒海,一團火燒著似的炙熱難耐。
他抬眼望向嚴元衡:“你要告訴我父親嗎?”
嚴元衡氣得嘴唇都抖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頓,臉頰因為憤怒浮出了梅子色的殷紅:“我不是那等告密之人!你時停云愿意糟踐你的聲名,行此……不堪之事,又與我嚴元衡何干?”
話一出口,嚴元衡便自知那“不堪”二字,著實過分了。
嚴元衡太君子,良好的教養讓他不會主動挑剔旁人的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