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想,下一瞬,他便被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狠狠推開。
隨著他跌倒在地,一只簡陋的小布袋扔在了他身上。
黑塔似的軍官冷冷看著他:“小子,連推一下都站不穩,你還去殺人?滾滾滾,別不自量力,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少摻和,你往東走,找個好宅院,去做工,那才是你該干的事兒。”
周圍的人群里傳來善意的哄笑。
褚子陵滿面通紅,忍著屈辱起身,攥緊了布袋。
他摸得出來,這里面是足足三日的干糧,底部硬邦邦的,還有幾塊碎銀兩。
食物和銀兩混在一起,想也知道有多臟。
而他還要道謝。
他屈辱地起身,滿身塵灰地提著布袋,往東走去。
走到無人處,褚子陵壓抑的情緒才得以爆發出來。
他掄起布袋,狠狠砸向一側的柳樹,直到把那干糧砸得四分五裂,才扔下那骯臟的小布袋,惱怒而去。
半月后,他在一個小面鋪里聽旁桌的旅人說,大連山的土匪被北府軍剿滅了。
他只覺得這個地名耳熟,聽過也便罷了,并未往心里去。
大約是在兩年前。
他在北府軍里,巧遇了那黑塔似的莽漢。
他總算從那窮鄉僻壤調任到了主營,但不過是個在定遠城內的小小副官,每日慣常的入帳議事都輪不到他,有的時候還得做執戟郎中的活計。
而他則能隨著公子一同起居,頗受公子與將軍重視,甚至有資格旁聽議戰。
他早已不認識自己,在自己路過他時,他甚至還要對自己行禮。
這讓褚子陵從心里泛起一股由衷的快意。
褚子陵很慶幸,當初自己沒有從軍。
從軍,需得從底層向上爬起。一路不知要打多少硬仗,若沒有在將軍府中的積淀,刀槍無眼,他許是也有可能死在哪次剿匪的小仗中,一生志愿難平。
回想起自己走來的一路,褚子陵長出一口氣。
他撫著腰間佩飾,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態是有些異樣了。
他褚子陵這半生,雖然不算順風順水,但也還算走運。
這一擊未成,反倒讓北府軍奪了裴城,想必那位文官大人聞訊也必震怒。
想到這里,褚子陵略有頭痛。
自己蟄伏至今,仍無實績,好容易以情報博得了南疆人的信任,信誓旦旦、滿懷信心地出拳一擊,卻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褚子陵想也知道,那個名叫艾沙的文官會是怎樣一副苛責挑剔的嘴臉。
自己早在幾年前與他結下同盟后,便與他約定,只去信,不回信,以免引起公子懷疑。
以防萬一,今日待公子睡下,他最好還是跟艾沙去信聯絡一下,說明一下情況為好。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帳子被掀開了一條縫。
池小池的半張臉在縫隙中一閃而過。
帳內。
池小池放了簾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軟榻前,坐在了腳踏處。
婁影臥在榻上,手里仍捧著一本書。
這幾天來,兩個人總保持著有點微妙的距離。
他翻了一頁書:“愁著呢?”
婁影一開腔,池小池就悄悄把剛翹起來的二郎腿放下去了:“……愁著呢。”
一談起任務,池小池的神態就自然和放松了很多:“一條毒蛇,在地里盤了七八年,忍饑挨餓,為的就是等個時機一口咬死人。結果好容易等到機會,卯足力氣一口毒吐出來,半天沒見到人倒。
一探頭,媽的,人呢。”
婁影忍不住笑了一聲:“你還有意嚇唬他。明明是一封無字的信,你看了那麼久。”
時驚鴻要告訴時停云的信息,已由信使轉達。
那封信內,實際上空無一字。
婁影壓低了聲音,像是怕外頭熬藥的褚子陵聽見:“時將軍是擔心褚子陵會拆你的信?”
為了方便說話,池小池坐近了點:“他多慮了。褚子陵太謹慎,還沒這樣的狗膽。”
婁影:“在時將軍看來,定然是有的了。”
池小池笑:“差不多。畢竟老人家拆信時,明明看到印章、木筒、字跡都絲毫不差,但頂頭明目張膽說是寫給那位艾沙大人,怕也是受驚不小。”
托時停云記憶的福,池小池記得,與褚子陵暗中聯系的,是一名叫艾沙的二品文官,甚至記得他府邸的位置。
在時停云遭囚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有人議論,說艾沙大人買下了南疆主城西街某坊的房子,把原先的府邸規模擴大了一倍,如何煊赫,如何輝煌,云云。
通過干擾地磁,原本要飛去南疆的鴿子,去了時驚鴻帳中。
而另一只鴿子,按照時停云記憶中的地點,飛去了南疆主城西街中,那個還郁郁不得志的二品文官的家里。
池小池在馬車里時,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在信紙上寫道,艾沙大人,此信所涉之事巨大,子陵用了特制的墨水,用眼睛難以分辨,需得與同寄去的小木筒上的火漆配合,方能顯形。
他又說,只需將火漆泡進熱茶里,待火漆融化一些,含水噴在紙面上,等待幾分鐘,字跡立顯。
……簡直是一封自殺全指導手冊。
而且池小池根本沒有顧忌,直接用了時停云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