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血統而言,他該受到這樣的對待嗎?
他妥帖地收斂起了心內的不平,不使之流于面上:“我知道了。等姜湯好了,我為公子師送進去吧。”
聞言,李鄴書心內一松。
他失去父母后,祖父母年邁,幼妹又體弱,他習慣性照顧所有人,因此他有點擔心,褚子陵許久不挨別人訓斥,心內會對公子師有些計較,引得二人不和,那公子夾在中間,豈不為難。
他眉開眼笑道:“好啊好啊。待會兒姜湯煮好了……”
說話間,他一抬眼,忙放下蒲扇,起身行禮:“十三皇子!”
此時已將近嚴元衡每日入睡的時間了。他換上便服,洗漱完畢,在榻邊坐了一會兒,覺得有點想念時停云。
以往他在宮中時也會有這種想念,但那時他不能隨意出宮,躺著躺著,想著想著,便睡過去了。
而現在,時停云就在他一抬腳就能到達的距離。
他便撐著傘出了門,快走到時停云帳前,看到他帳中只留了一盞燈,應是睡下了,才覺出自己此舉用“鬼使神差”也解釋不出其萬分之一的古怪,躊躇幾步,正打算離去,卻被李鄴書出聲喊破,一時間心跳亂了一拍。
他鎮定地轉身,持傘走近:“噓。素常已經歇下了?”
褚子陵答:“回十三皇子,是。”
嚴元衡隨口一問:“怎麼這樣早?”
在他印象里,時停云愛笑愛玩,回望城這些時日,常與六皇兄泛舟湖上,聽琵琶,賞美人,夜半方歸,逍遙得很……
……又是六皇兄。
好在這次不是六皇兄隨軍赴邊,不然停云若是情難自禁,說不準會……
嚴元衡正隱隱有些開懷時,便聽褚子陵道:“公子師身子不妥,需要早睡,公子便跟著歇下了。
”
嚴元衡的世界觀不由一震:“……”
褚子陵又補充道:“公子這半月來,日日都與公子師同榻而眠,歇得很早,小的都有些敬佩公子師了,能將公子降服至此。”
嚴元衡連受兩次暴擊,說不出話。
他握傘的手指無意識收緊了些:“停云尊師重道,也是應當應分的。”
他說完這句話,四下里一時沉默,只能聽見雨聲。
三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幼年時那個敢于往國子監博士鼻煙壺里倒墨汁兒的時停云。
這夸得過頭了,三個人都有點虛,連李鄴書也夸不出口。
……請教問題,當真需要睡在一處嗎。
但是,嚴元衡很快收起了自己那點心思。
他們二人是師生之誼,自己卻想得這般齷齪,實在是污染了這份情誼。
嚴元衡轉身欲走,心內突然一動。
他記得,自己曾問過時停云,他的心儀之人是誰。
時停云當時的回答是:“你沒見過。”
……說起來,他還當真沒見過那位“于風眠”,只在巡營時遠遠掃到了一臺輪椅,上面坐著一個戴冪籬的人。從搭在輪椅上的手來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白髯老翁。雖然瘦得有些過了,但是那股溫潤又偏冷的氣質著實非凡。
嚴元衡已經轉身,自是不好轉頭再問個究竟,只好揣著滿腹疑問離去。
嚴元衡回帳后,頭比離開前還要痛。
若素常喜歡阿陵,主與仆之間身份相隔太大,無異天塹。
若他喜歡六皇兄,皇室與將軍府之子,又怎有可能?先不談父王是否會震怒,六皇兄雖無正妻,但本朝從沒有明媒正娶男子作為正室的先例。
若他喜歡那位于風眠,那更是荒誕了,師生相戀,乃是背德,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嚴元衡做了一圈,發現從選擇填空到問答全部是送命題,心內絞成一團,連胃也有點止不住的抽痛。
他的摯友到底喜歡誰呢。
每日亥時,嚴元衡必然入睡,不多時,睡意便定時上涌。
他腦海中仍迷迷糊糊地想著關于時停云的種種。
在臨睡著前,他腦中種種思維已不大受控制,飄飄忽忽地冒出了個有點荒唐的念頭:
比來比去,似是只有六皇兄的身份能與素常相配。
若是六皇兄可以,那麼……
他沒有來得及抓住那絲縹緲的心緒,便陷入了沉睡。
嚴元衡懷著滿腹心事睡著了,但他所惦念著的人卻還沒睡著。
被子溫暖又干燥,外面下著不大的雨,打在地上的聲音沙沙的,催人入眠。
今日安營的時候,婁影便睡過一陣,眼下也不是很困。
他們聽著營帳外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聽到嚴元衡來了又走了,期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和著外面淅瀝的雨聲,聽起來有股別樣的溫馨。
池小池說:“床是真的有點小,不會擠著先生吧。”
“先生”這個詞,經了池小池的口說出,又輕又暖。
婁影說:“沒事兒,我瘦。”
池小池說:“也太瘦了,該養胖點。”
婁影說:“胖了兩個人躺不下。”
池小池說:“那我再瘦點兒,守恒。”
婁影說:“嗯,你和我守恒。”
說到這里,池小池不說話,婁影也不說話了。
帳外風雨聲皆是輕輕細細,隔了帳篷聽不很分明,唯一分明的,便是帳內人的呼吸與心跳。
婁影離他已是近無可近,隔著被子,能蹭到他曲起來的、繃得緊緊的腿。
這半個月過來,他還是這樣,只要和自己躺在一起,身體總不自然,總叫婁影擔心他會把自己憋到抽筋。